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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热血少年

一大队两支队伍在篮球场上果真打架，反了天了,赛后双双被罚积分,而且停赛若干场。

邵钧跟头儿说,罚分吧,停赛吧,狠狠地罚，我认了，我就不信治欠好罗强的偏差。

那晚罗强在禁闭室里渡过,邵三爷跟他一起关禁闭室。

邵钧甚至没给罗强上手铐脚镣。

田正义难以置信地跟邵钧说：“少爷你心里有数吗？你不防着这人吗？他要发狂脱手伤你，真失事儿怎么办？”

邵钧说：“他要发狂，我让他疯,我让他发泄。我就不信这小我私家没有心,不懂事儿。”

田正义心里也不爽着：“那，罗强把我们三班好几小我私家打了，这怎么算？”

邵钧理亏，嘟囔道：“这不是都关禁闭了么……再说要不是王豹贼他妈手贱，有这事儿吗？”

田队长心想，罗强这是因为王豹手贱吗？这厮显着就是憋着劲儿想打架，遇上谁是谁。邵小三儿就是护崽，照旧爷们儿吗，时不时就跟个带小崽儿的母老虎似的，龇牙亮爪子。

才开春，北方的早春挺冷的，窗外寒风怨声地呜咽。

邵钧往禁闭室里搬了两床棉被，俩人一人一个被。

罗强一整天没用饭，整小我私家魔怔了似的，僵硬地坐在铁椅子上，一动不动，也不说话。

邵钧相识这人了，也不强求，不发号施令。他也搬了一把椅子，就跟罗强面扑面坐着。

屋里冷得如同冰窖，放凉了心。邵钧拖一条厚棉被把罗强裹了，再拖一条厚棉被把自己也裹了，盘腿蜷缩在被子里。俩人裹得跟两头臃肿的熊似的，就这么坐着，各自露一颗脑壳，一双眼，默默地看着对方。

过了良久，罗强说：“你回去。”

邵钧说：“我看着你。”

罗强声音沙哑：“我不拆屋子，不让你难做……你走，我一人待会儿。”

邵钧特别认真：“我是你管教，你是我的人，你心里难受，有难事儿，你必须跟我说。”

罗强眼底袒露一丝逃避和不耐心，想逃开所有人，就想一小我私家待着，烦死这缠人的邵三馒头了。馒头面没发好吗？酵母多了，碱搁少了，这么黏！

罗强粗声说：“我跟你说不着，没你的事儿！我关我的禁闭，你给我滚开。”

邵钧眼睛红了：“啥叫没我事儿？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！”

“罗强咱俩当初怎么说的？你是我的人，你听我话，你认我了！我管你，我帮你，我罩着你，你饿了我喂你，你病了、磕着了、伤了我送你去医院，你老了挂了是我们这些人给你收尸送终！你让人欺压了我给你讨说法，你欺压别人了我跟你一样背处分！”

“今天就是你欺压别人了罗强，你惹事了你罚分我记过，你关禁闭我也关禁闭！罚你就是罚我，你丢人就是丢我的人，你明确吗！你他妈在这屋关几天三爷爷就陪你关几天，你再说一句没我的事儿？！你当初怎么允许我的，你允许我了！！！！！！！”

罗强别过脸去，不看邵钧，眼眶却逐步湿润，洇红，像要淌出血，涨满了带血的眼泪。

头一回不知所措，茫然而绝望。

罗强把头埋到被子里，袒露出后脑勺上那一块坚硬微凸的骨头。头发剃到很短，只留一层灰玄色发茬，月光下绽出头皮的青光，颅骨纹路毕现。

后脑那块骨头，用老人儿的说法，那就叫“反骨”。

这人长成这样，天生的祸殃，孽障，畜生，没人待见，人神共愤！

邵钧心里也难受，罗强已经牵他的心了，放不下。罗强在监区里，每个月体现得好些，挣到了减刑的工分，都是在革新释放的前进蹊径上往前迈出一小步，离那道大铁门更近些，每迈一步多忒么不容易！每回一惹事，这个月工分全泡汤了，好不容易迈出去，又再倒退着回去，怎么就这么难啊？！

他裹着大棉被，把椅子凑近些，伸手拍拍罗强的后脑：“我知道你心里难受，发生这么大事儿，干啥自己一小我私家扛？你傻不傻，你跟我说啊。”

罗强哼道：“跟你说啥？你认识我们家老头子？”

邵钧眼白一瞟，口吻自信：“我虽然认识，你们七班所有的爸爸，我都认识。”

“你爸生了仨儿子，你们哥儿仨，你年迈老实心善，你弟是个小祸殃，你是个大祸殃。你爸爸手特巧，你做活儿的手艺都是跟你爸学的，你还跟你爸学做饭，你七岁会包饺子，九岁会蒸包子……”

“你厥后生意做得很大，咱北京城一半儿的夜店是你土地，道上人比你辈份大的叫你‘老二’，比你小的尊称你‘强哥’。你没结过婚，没孩子，被双规的x行行长他妻子实在是你情妇，要否则你那些帐怎么做的？尚有，前两天电视里演的金凤凰节下双黄蛋那俩影后，你别告儿我你没睡过那俩女的，圈子里可都这么传的！”

有些是俩人平时你一言我一语闲扯时候说的，尚有罗强没交待过的，好比这人有几个情妇，会告诉邵小三儿吗？都是邵钧种种渠道探询到的琐屑八卦，他脑子特好使，都记着。

他不待见的人，绝对不屑搁在心里；他待见的人，他一条一条啥都记得清楚。

邵钧故作轻松，逗罗强：“我说的都对吧？尚有啥是我不知道的，你自己说？”

罗强白了他一眼，嘴角一横：“哼，你不知道的多了。”

邵钧说：“尚有，你爸爸挺疼你的，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儿的，小时候没少吃羊肉吧？”

罗强：“……”

邵钧把手伸到棉被里掏，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羊拐：“对吗？”

那天他们玩儿过的羊拐，罗强转脸丢一边儿，邵钧顺手就给捡走，搁在衣兜里贴身带着，说不上为什么，手感摸着滑滑的，有些腻。

罗强垂眼看着，嘴唇发抖，喉结抽/动，骂了两句“滚开”，“讨厌”，把脸埋到棉被里，使劲蹭了几下……

罗强很犟，可是真架不住邵三馒头比他还要犟，就是要逼得他低头。

那天夜里，罗强被邵钧拖到床上，暂时睡下了，清静了。

罗强抱着棉被，脸埋向床里，不让人瞧见。

这人实在一宿没睡着，低声咕哝着，唠叨着，情绪杂乱，翻来覆去。邵钧也裹了一床被子，歪靠在床头，迷迷瞪瞪的，又不敢脱离，听罗老二瞎嘟囔，说了许多几何话。

罗强偶然后背跳一下，脊骨发抖，粗声喘着气，咳嗽，看起来很是痛苦。

邵钧给这人胡噜一把，手掌抚摩着后背，低声慰藉几句。

罗强抓住邵钧的手，手腕青筋纠结，手心儿里全是冷汗，攥得邵钧手都疼了，手背上掐出血印子。

邵钧实在哪会慰藉人？他慰藉过人吗？平时跟监犯们勾肩搭背插科讥笑闲扯臭贫的他有，可是他也没见过真章。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，小钧钧是谁人最能哭、最能闹的娃，一家五六个大人捧在手心儿里吹着、哄着，邵钧哄过别人？邵钧给谁干过“保姆”这活儿？……

他这一晚上就没消停，在罗强身边上窜下跳得，吹吹气儿，捋捋毛，觉着这人怎么突然就抽抽回去了，几十岁的人，跟个小孩似的，遇上事儿还得让你三爷爷抱着哄着！

邵钧险些是从身后半搂半抱着罗强，因为对方死拽着他，撒不开手。

这人满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，洇到邵钧胸口上，湿湿凉凉的。眼瞅着罗强这么难受，这么痛苦，邵钧也随着突然就难受了……

他凑过头去，听见罗强说：“我们家老头子，早就不认我了。”

“他信老大，他疼小三儿，他不待见我……”

“小时候，我爸没本事让我们哥仨过好日子，我没怪他。可是等我有能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，他不认我……”

“老头子是让我给气死了，是因为我，是我……”

“小三儿咋样了，要是你个馒头能在小三儿身边罩着，就好了……”

一九七六年的夏天，注定了不清静。

那年是罗家最难的一年，罗妈让邻人抬上三轮板车往医院拉的时候，已经见红了，裤子上全是血。

罗强从打零工的煤场一路往医院飞驰，头发茬里都是煤渣子，兜里还揣着打工挣的毛票。九岁的男孩醒目啥？他就在煤场边儿上给人拉废煤渣，拉一小车挣两分钱，拉一个晌晚他能挣两毛，两毛那时候可也是钱。

罗小三儿难产，听说是脑壳生得太大，又爱踢腿乱动，胎位就不正，把这孩子卡着了，钻了良久钻不出来。

最后上钳子弄出来的时候，罗小三儿的小脸都憋紫了，护士急得打他屁股打了好几下，打疼了，才终于哭出来，哇哇哇的。

小医院条件不太好，血库基础没血，孩子保住了，大人没了。

一个鳏夫拉扯三个儿子，特别不容易。大杂院里的大妈大婶二大爷都很疼罗小三儿，一人给孩子喂一口饭，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长大的。

罗小三儿属龙，生下来就有十斤，是远近胡同有名儿的“十斤娃”，精神旺盛，会哭爱闹。邻人都说，这臭小三儿哪是娃啊，这简直就是一条小黑龙，长得黑壮黑壮的，厉害着呢，成精了，一出生就要他亲妈的命了。

罗爸爸那时在西单国营的老字号饭庄鸿宾楼上班，是后厨的大师傅，内行艺人。性格默然沉静，手巧，醒目。

鸿宾楼是主营京津传统风味菜肴的名店，那时候可有名了，除了“老三顺”和全聚德，就属鸿宾楼了，河鲜海味特色一绝，全羊席大宴脍炙人口。罗家老爷子穿着一身白，在冒着热气人声鼎沸的厨房里忙碌，用精致的刀工切出纸片薄的肥牛和羊肉。

罗爸爸每晚下班，就着夕阳的灼烁，在平房小屋里细细地雕蛋壳。

老大在院里搬白菜，拿大缸激酸菜，腌雪里蕻。

老二拿小锅熬米糊，盛到个搪瓷缸子里，喂小三儿用饭。

罗战穿着开裆裤，撅着屁股在床上爬，探着身子顺手把盛完米饭的铝锅拎走，趁他哥不注意，把锅扣到自个儿脑壳上。

罗战戴着铝锅，特美，舌头还随处舔，舔锅里的米饭粒，肉面庞上沾的都是饭粒儿。

罗强转头，撇嘴冷笑，拿勺一指：“三儿！”

罗小三儿啃手：“唔……”

罗强：“吃不吃？把锅摘了，否则不给用饭！”

罗小三儿咯咯咯地傻乐，乖乖把锅摘了，顶着满脸的米粒儿，很无辜：“嗯嗯……”

罗强嘴角浮出小小的自得：“叫哥就喂你。”

罗小三儿满嘴流着哈喇子：“咯咯……呵呵……”

七六年也是整个华北平原的大灾年，帝都的龙脉破了风水，全城几百万人有家不能归。

天摇地震的那一夜，罗家那间八米小屋，房顶一条梁塌了，把煤炉砸翻。

罗爸爸自己一人儿睡在靠窗的木板床，仨儿子都睡在里边儿呢。罗爸爸吓坏了，摸着一地的烂墙皮和摔得满地的家伙事儿，乌七麻黑的，把儿子一个一个往屋外拖……

罗小三儿裹着被子，让罗强压在身下，从塌梁的清闲下逐步地顺出来。

罗爸爸急得把被子掀开，摸胳膊摸腿：“三儿？三儿？！”

正要抱着娃跑出去，老大突然想起来，指着黑乎乎的墙洞：“爸？爸！老二还在里边儿呢！咱把老二给忘了……”

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，听说首钢炼钢厂的炼钢炉都震得晃动了，京石化总厂的油管子破碎爆油，北京焦化厂的焦炉一片火海。

皇城根儿故宫一角的砖墙剥损，白塔寺、天宁寺和德胜门的遗迹震歪了，顽强地屹立。

整个老城区都受了灾，哀声一片。大地震挟着余威，每过几小时就晃悠一下，老平房摇摇欲坠，胡同矮墙上的瓦片噼噼啪啪往下砸。

那月份幸亏是个夏天，夜里也不冷。各条胡同大杂院都成了危房，老黎民全都睡在大马路上。

罗强跑回家好几趟，踩着一地的破砖烂瓦，小心翼翼地从墙洞里把床单被褥拽出来。西四的德胜门内大街和西什库大街上睡满了人，各家各户的人挤在一起，在地铺上睡成一溜。

罗小三儿裹着他哥的衣服，罗强光着脊梁，穿一条小裤头……

再厥后的一年，老平房经由重新整修，大杂院又恢复了往来嘈杂的人间烟火气。

罗爸爸天天早出晚归，挣钱养活孩子。国营单元二级工，每月四十一块五的死人为，那时候戏称“四百一十五大毛”。

罗强天天早上从院门里出来，倒尿盆，肩膀上猴喽着罗小三儿。

罗小三儿抱着他哥的脑壳，刚尿完洗清洁的小骚屁股在罗强后脖梗上蹭来蹭去。

尿盆就倒到马路牙子边儿的下水道地沟里，夏天臭烘烘的，冬天那下水道铁篦子上时不时看得见冻得硬邦邦的屎撅子。

急遽忙忙吃几口馒头咸菜，豆乳小米粥，罗强从煤炉子里扒灰，把蜂窝煤烧剩的煤灰扒到个破洗脸盆里，再添上新煤。煤灰拎出去，倒到胡同口环卫工的垃圾车上。

胡同里的小孩小时候不去托儿所，那都是机关大院大工厂的孩子才去得起的。罗战小时候就让大杂院的大妈大婶轮流看着，天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晒太阳。

罗小三儿再大一些，天天黄昏就坐在大院门槛上，等罗强放学。他哥放学之后的那段时间，是他天天最快乐的时光。

罗小三儿有塑料鸭子玩具，有小三轮自行车。他爸给他买的，他的哥哥们小时候都没玩儿过。

罗强偷骑罗爸爸的车，屁股后边随着蹬小三轮车的罗小三儿，在胡同里嘎嘎嘎地乐，撒疯地玩儿。

28的飞鸽自行车，每家都有的大件儿。车挺高的，罗强那时候个子并没有很高，两只脚使劲够着脚蹬子。

两手不扶车把骑，坐到车后座上骑，或者把小三儿搁在大梁上骑，这都是小菜儿，罗强每次都能把小三儿逗得手舞足蹈。他有时候居心把车座拔到最高，车后架子给卸了，在小胡同里甩开双手飚车。拔座、卸架子，这是其时胡同串子骑车的时髦，这叫做“拔份儿”。

在罗小三儿心里，他的宝物二哥就是西四远近八条胡同里，最有范儿、最拔份儿的热血少年。

邵三爷跟罗老二不是一路人，甚至都不是一代人，七六年他还没出生呢。

罗强说的许多几何话，邵钧基础都听不懂，从来就没听说过、没见过那样的生活。两人之间无法弥合的距离，就是老胡同里那一段永远回不去的少年时光。

就因为这一晚，邵钧厥后逐步消化了良久，想了很长一段时间，琢磨罗强这样一小我私家。

夜深人静躲在漆黑里双眼殷红含血的罗强，就只有邵钧一小我私家见过。

他眼前的罗强，就像是褪了铠甲剥了皮的一颗大洋葱，一层一层剥现这小我私家最清晰真实的面目，辣着他的眼，烧着他的心，让他欲罢不能，铭肌镂骨……——

作者有话要说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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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热血少年

一大队两支队伍在篮球场上果真打架，反了天了，赛后双双被罚积分，而且停赛若干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