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（1/2）

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，支撑著她身子，低声道：“姑姑，咱们去罢！”小龙女甜甜一笑，低声道：“这时候，我在你身边死了，心里……心里很快活。”忽又想起一事，说道：“郭大侠的女人伤你手臂，她不会好好待你的。那麽以後谁来照顾你呢？”她想到这件事，心中好生惆怅，低低的道：“你举目无亲的一个儿，你……没人陪同……”

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，实是伤痛难禁，蓦然想起：“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，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妻子，那时我愕然不答，以致日後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。眼前为时无多，务须让她明确我的心意。”高声说道：“甚麽师待名分，甚麽名节清白，咱们通通当是放屁！通通滚他妈的蛋！死也罢，活也罢，咱俩谁也没命苦，谁也不会举目无亲。从今而後，你不是我师父，不是我姑姑，是我妻子！”

小龙女满心欢悦，望著他脸，低声道：“这是你的真心话麽？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，居心说些好听言语？”杨过道：“自然是真心。我断了手臂，你越发痛惜我；你遇到了甚麽灾难，我也是越发痛惜你。”小龙女低低的道：“是啊，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，原也没旁人痛惜。”

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，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，软语缱绻，无不大是狼狈，年迈的颇为尴尬，年轻的少难免起了凡心。各人面面相觑，有的不禁酡颜。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：“你们快快出宫去罢，重阳宫乃清净之地，不应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！”

杨过听而不闻，注视著小龙女的眼，说道：“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好结为伉俪，不知为了甚麽劳什子离奇礼教，弄得各自遗恨而终，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堂完婚，结为匹俦，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。”他对王重阳原来殊无好感，但自起始修习古墓上他的遗刻，越练越是钦佩，到後来已是十分崇敬，隐隐以为自己即是他的传人一般。小龙女叹了口吻，幽幽的道：“过儿，你待我真好。”

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，全真五子尽皆知晓，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，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，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、妙龄之年，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，自也无不叹息。这时杨过提起此事，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，倒没甚麽，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。

孙不二喝道：“先师以大智慧、大定力出家创教，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，岂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窥测？你再在此斗胆妄为，胡言乱语，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。”当日大胜关英雄宴上，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，就地使她下不了台。她虽是修道之士，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、王处一等人宽宏，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，受辱於徒孙辈的少年，自难免耿耿於怀。兼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，更是矜持甚严，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、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不行侵犯的祖师像前拜堂完婚，怒气勃发，难以抑制，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，当下刷的一声，长剑二次出鞘。

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，寻思：“单凭你这老道姑，自然非我对手，只是一动上手，全真教馀人决无袖手之理。但我非和姑姑连忙完婚不行。若不在此拜堂，出得重阳宫去，她万一伤重不治，岂不令她遗恨而终？你骂我‘斗胆妄为’，哼，我杨过斗胆妄为，又非始於今日。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完婚，说甚麽也要做到。”游目四顾，只见倒有半数道人已执剑在手，说道：“孙道长，你定要逼我们出去，是不是？”

孙不二厉声道：“快走！自今而後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，永无瓜葛，最好各人别再晤面！”

杨过长叹一声，摇了摇头，转过身来，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，逐步将玄铁剑负在背上，右袖挥开，伸左臂扶住小龙女，悄悄气凝丹田，突然间抬起头来，仰天大笑，声动林梢。群道斗闻笑声震耳，都是一惊。

他笑声未毕，忽地放脱小龙女，纵身後跃，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“会宗”、“支沟”两穴。小龙女身无凭依，幌了一幌，便欲摔倒，杨过已拉著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女身後。这一下退後纵前，认真是迅如脱兔，群道眼睛还没一瞬，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，转动不得。丘处机、孙不二久经大敌，原来也防到他会突然举事，擒住一人为质，但见他既收起兵刃，走向出宫的小径，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，料定他已知难而退，那知他竟长笑扰敌，而衣袖铺开小龙女、还剑背上两事，竟成为胜脱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。群道齐声发喊，各挺长剑，但孙不二既入其手，谁都不敢上前相攻。

杨过低声道：“孙道长，多有冒犯，转头向你陪礼。”拉著她手腕，和小龙女闲步走向重阳宫後殿。群道追随在後，满脸愤激，却无搪塞之策。

进侧门、过偏殿、绕回廊，杨龙二人挟著孙不二终於到了後殿之上。杨过回过头来，朗声说道：“列位请都站在殿外，谁都不行进殿一步。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，若要动手，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於尽便了。”

王处一低声道：“丘师哥，怎麽办？”丘处机道：“暂且不动，识趣行事。瞧来他也不敢侵犯孙师妹。”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，威名远振，想不惠临到暮年，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，想想虽然有气，却也不禁可笑。

杨过拉过一个蒲团，让孙不二坐下，说道：“对不住！”伸手点了她背心的“大椎”“神堂”两穴，令她不能走动，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，不敢进来，於是扶著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画像之前，双双并肩而立。

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，风姿飒爽，不外三十明年年岁，肖像之旁题著“活死人”三字。画像不外寥寥几笔，但画中人英气勃勃，飘逸绝伦。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，这画像看之已熟，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，这时猛地想起，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，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，笔法却一般无异，说道：“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。”小龙女点颔首，向他甜甜一笑，低声道：“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完婚，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绘，真是再好不外。”

杨过踢过两个蒲团，并排放在画像之前，高声说道：“门生杨过和门生龙氏，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匹俦，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，都是见证。”说罢跪在蒲团之上，见小龙女站著不跪，说道：“咱们就此拜堂完婚，你也跪下来罢！”小龙女沉吟不语，双目红润，盈泪欲滴。杨过柔声道：“你有甚麽话说？在这里欠好麽？”小龙女颤声道：“不，不是！”她顿了一顿，说道：“我既非清白之躯，又是个弥留之人，你何须……你何须待我这样好？”说到这里，泪珠从面颊上徐徐流下。

杨过重行站起，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，笑道：“你岂非还不明确我的心麽？”小龙女抬头望著他，只听他柔声道：“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，让我能好好待你，酬金你对我的膏泽。若是不能，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，咱们便做一天伉俪，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，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伉俪。”小龙女见他脸色老实，眼光中深情无限，心中激动，真不知要怎样敬重他才好，凄苦的脸上逐步露出笑靥，泪珠未乾，神色已是欢喜无限，於是在蒲团上盈盈跪倒。

杨过跟著跪下。两人齐向画像拜倒，均想：“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，但既有这天此时，实是福缘深厚已极。已往的凄凉烦恼，来日的短命而死，全都不算都甚麽。”两人相视一笑，在蒲团上磕下头去。

杨过低声祝祷：“门生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，始终不渝，愿生生世世，结为匹俦。”小龙女也低声道：“愿祖师爷保佑，让咱俩生生世世，结为匹俦。”

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，身子虽然不能移动，於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，瞧得明确，但觉二人灼烁磊落，所作所为虽然谬妄绝伦，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，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。她原来满脸怒容，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，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。

杨过心想：“现在咱二人已结成伉俪，即令立时便死，也已无憾。”原先预防群道突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，向小龙女笑道：“我是全真派的起义门生，武林间众所知闻，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。”小龙女道：“是啊。师父不许我收男门生，更不许我嫁人，我却没一件遵守。咱二人灾劫重重，原是罪有应得。”杨过朗声道：“叛就叛到底了。王祖师和祖师婆婆英雄好汉，胜过你我百倍，可是他们便不敢完婚。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，未必便说咱们的不是！”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，认真有俯仰百世、前无昔人之概。

便在此时，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，砖瓦纷飞，椽子断折，声势极是惊人，只见屋顶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钟，瞄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。

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完婚，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恼怒。刘处玄沉吟片晌，心生一计，俯耳与丘处机、王处一、郝大通三人说了。三道连连颔首，向门下门生低声嘱咐几句，乘著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膜拜之时，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馀斤的大铜钟，四人分托，飞身上了殿顶，料准了方位，猛地向下砸落，撞破一个大洞，瞄准孙不二摔将下来。四道武功了得，巨钟虽重，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，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，杨过一时伤她不得，群道一拥而上，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？

杨过眼见巨钟跌落，已知甚理，连忙抽玄铁剑刺出，势挟风雷，只听恰当的一响，嗡嗡不停，剑尖已刺到铜钟。那口钟虽重达千斤，但这一剑劲力奇强，又是从旁而至，巨钟凌空一偏，向前斜了两尺，这一落下，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。

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确，齐声惊呼，心中大恸，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如斯神力，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，给巨钟压得惨不行言。刘处玄双目一闭，不敢再看，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：“多谢手下留情！”刘处玄睁开眼来，禁不住大奇，只见那口钟竟然仍是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，钟旁既无向肢残迹，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。

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，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行，突然心想：“今日是我匹俦大喜的日子，何苦伤害人命？这老道姑只不外性情乖僻，又不是有甚麽过恶。”心念甫动，右手袖子著地拂出，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，将她送入了钟底。

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，均觉未便再与杨过为敌，但各人门下的门生早已受嘱，一待巨钟落下，立时抢入进攻。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，只听得巨声突作，灰尘飞扬，各人发一声喊，挺著长剑便攻进殿来。

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，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後跃去。

丘处机叫道：“众门生小心，不行伤了他二人性命！”语音嘹亮，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声中，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。众门生追向殿後，高声召唤：“捉住叛教的小贼！”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，别让他走了！”“快快，你们到东边兜截！”“长春真人付托，不行伤他二人性命！”

刘处玄於跃上殿顶之前，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。杨过刚转过屏门，便见院子中剑光闪闪，知道有人拦截。心想：“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。上面虽有四个能手，但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。”当下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。小龙女双手抱著他头颈，柔声道：“横竖我们已结成匹俦，在这世上心愿已了。冲得出固好，冲不出也没甚麽。”杨过道：“不错！”右腿飞起，左腿鸳鸯连环，砰砰两声，将两名羽士踢出殿去。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，挤满了道人，北斗阵法施展不开，但杨过左臂抱著小龙女後，只能出腿伤敌，也是无法突出重围，心中暗恨：“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，若是我尚有一臂，焉能困得住我二人？”砰的一声，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，飞身跌出，撞到了两人。

正庞杂间，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鹤发的老者，身後却跟进一大群蜜蜂，正是老顽童周伯通。後殿中本就乱成一团，多了一个周伯通，众门生一时也没在意，但蜜蜂飞来後却立时乱叮乱刺。这些蜜蜂殊非寻常，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，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，登时痛痒难当，有的忍耐不住，竟在地下打滚呼叫，更是乱上加乱。

周伯通原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，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後，生怕再见到她，襄阳城是不去的了，於是便上终南山来，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确，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生。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，徐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。道上玩弄蜜蜂，那也而已，一到终南山上，登时惹出了祸事。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，纷纷赶来。玉蜂惯於小龙女的手势呼叱，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，非但驱之不动，而且不愿和他干休。老顽童见情势不妙，只有飞驰逃入重阳宫来，想找个地方躲避，正好遇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，势闹无比。

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，又惊又喜，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，叫道：“乖乖不得了，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，好女人快来救命。”杨过袍袖拂出，兜住了瓶子，小龙女微微浅笑，伸手接过。

这时殿上蜂群飞翔，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，请安问好。郝大通大叫：“快取火炬来！”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，有的挥剑击蜂，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炬。

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，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，已肿起高高两块，只盼找个蜜蜂钻不进的牢靠地方躲避，看法下放著一口巨钟，心中大喜，忙运力扳开铜钟，却见钟下有人。他也不看是谁，说道：“屈驾屈驾，让我一让。”将孙不二推出钟外，自行钻入，一松手，腾的一声，巨钟重又合上，心中大是自得：“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，也咬不到我老顽童一口了！”

杨过低声道：“你指挥蜜蜂相助，咱们闯将出去。”小龙女做了杨过妻子，听到他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，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，心想：“好啊，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，真的当我是妻子了。”连忙应道：“是！”声音极是温柔顺从，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，呼叱数声。玉蜂遇到主人，片晌间便集成一团，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，大群玉蜂分成两队，一队开路，一队断后，拥卫着杨龙两人向后冲了出去。

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，丘处机等又惊又喜，又是可笑，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，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。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，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。周伯通躲在钟里，不知钟外情形，猛觉那钟被人扳动，似要揭开，大叫：“乖乖不得了！”双臂伸出，撑住钟壁，喝声：“下来！”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，当的一声响，那钟离地半尺，又盖了下去。丘处机笑道：“周师叔又在开顽笑了，来，咱们一起动手！”

当下丘处机、王处一、刘处玄、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，齐声喝道：“起！”四股鼎力大举挤在一起，将钟抬得离地三尺，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，周伯通已不知去向。四人“咦”的一声，一怔之间，一条人影一晃，周伯通哈哈大笑，站在钟旁。原来适才他手脚张开，撑在钟壁之内，连着巨钟被一起抬起，旁人自然瞧他不见。

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。周伯通双手乱摇，叫道：“而已，而已，乖孩子们平身免礼！”这时丘处机等均己须发皓然，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“乖孩儿”。

众人正要叙话，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偷偷摸摸的正要溜走，大喝一声，纵上去一把抓住，骂道：“贼牛鼻子，还想逃么？”左手将巨钟一推，掀高两尺，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，左手松开，巨钟合上，口中照旧喃喃不停的骂道：“贼牛鼻子，贼牛鼻子，”这时大殿上除他一人，其余个个都是道人，他痛骂“贼牛鼻子”，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。丘处机等深知师叔的性情，也不以为忤，不禁相对莞尔。

王处一道：“师叔，赵志敬不知怎么冒犯了您老人家？门生定当重重责罚。”周伯通：“嘿嘿，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盗旗，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，巨毒无比，幸亏那小女人，咦，那小女人呢？蜜蜂那里去了？”他说话横三竖四，王处一那里明确，只见他东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。

便在此时，十余王谢生赶来报道，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，众门生不敢用火炬烧蜂，只怕焚了道藏。丘处机等吃了一惊，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，历代道藏、王重阳和七门生的著作。已及教中秘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，若有疏虞，损失不小。丘处机道：“咱们已往瞧瞧，杨过手下留情，没伤了孙师妹，大可化敌为友。”孙不二道：“不错！”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。

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钟内，心想：“周师叔行事糊涂，这事未必即是赵志敬之错，转头再行详细盘问。”生怕巨钟密不透风，闷死了他，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寸，伸足拔过一块砖头，垫在钟沿之下，留出数寸清闲通气，这才自后赶去。

到得藏经阁前，只见数百王谢生在阁前高声呼噪，却无人敢上楼去。丘处机朗声叫道：“杨龙二位，咱们各人过往不咎，化敌为友如何？”过了一会，不闻阁上有何声息。丘处机又道：“龙女人身上有伤，请下来配合设法医治。敝教门下门生决不敢对两位无礼。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，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。”片晌已往，仍是声息全无。

刘处玄心念一动，说道：“他们早已走啦！”丘处机道：“怎么？”刘处玄道：“你瞧群蜂乱飞，四下散入花群。”从门生手中接过一个火炬，抢先飞步上阁。

丘处机等随着拾级上阁，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，并无一人，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浆。周伯通如获至宝，一把抢起，收入怀中。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，见图书并无散失，只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，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。忽听郝大通叫道：“他们从这里走了！”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，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，另一端缚在扑面山崖的一株树上。藏经阁予山崖之距离着一条深涧，原本无路可通，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，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谷而去。

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完婚，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，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，全真五子相视苦笑，心中倒也松了。孙不二原来最是愤慨，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，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，不禁爽然若失，默无一语。

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，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、尹赵两派争斗、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。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。丘处机潸然泪下，说道：“志平玷人清白，确是大错，但他维护我教忠义，誓死不降蒙古，实是大功一件。”王处一道：“志平过不掩功，小节自然有亏，却是大义凛然，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。”刘处玄、郝大通等齐声称是。丘处机又道：“若不是龙女人适于此时来盖住敌人，我教已然淹没。龙女人实是我教的大恩人，以后非但不行对他匹俦有丝毫无礼，还须设法报恩才是。唉，我们失手打伤了她，不知……不知……”意料她伤重难治，深自歉咎。

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，处分善后，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，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，频频想要揭开瓶塞诱蜂，总是怕招之能来、却不能挥之而去。这时一王谢生上前禀报，说有五王谢生被玉蜂螫伤，痛痒难当，请师长设法。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，说道：“这瓶玉蜂蜜浆，料来即是龙女人留下给咱们治伤的。师叔，请你把蜜浆赏给五个徒孙，让他们分服了罢。”

周伯通双手伸出，掌中空空如也，说道：“不知怎的，突然找不到啦。”郝大通显着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，怎么会突然不见，定是不愿交出，但他身为尊长，却未便用言语挤兑，禁不住好生为难。周伯通袍袖一拂，在身上拍了几下，说道：“我没藏起来啊，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。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？”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、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，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，最多痛上半天，也不会有性命之忧，这瓶名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，是以郝大通一启齿，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，顺着衣袖溜下，沿胸至腹，肚子一缩，瓶子钻入裤子，从裤管中逐步溜到脚背，轻轻落在地下。他内功精湛，全身肌肉收放自如，将那小瓶送到地下，竟没发出半点声息。

王处一心想：“师叔既不愿交出，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，突然上前启齿，叫他无法推托。只要大伙儿一走开，他定然熬不住，立时便会取出。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，若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，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？”他想到此处：“郝师弟，治伤之事，稍缓不妨，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！”

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，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，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，但犯了叛教大罪，他决不致徇情回护。众人均想：“这叛徒卖教求荣，戕害同门，决计饶他不得。”

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，说道：“周师叔祖，你若救门生一命，我便把蜂浆还你，否则我一口吃得干清洁净，左右也是个死而已！”周伯通吃了一惊，踏开一步，果真那瓶蜜浆已失影踪。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，赵志敬伏在钟下，那小瓶正好落在他眼前，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，当下从砖头垫高的清闲中伸手取过。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，企图逃得性命，自知原是妄想，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，也要挣扎到底。周伯通听他如此说，果真大急，叫道：“喂喂，你千万不行把蜜浆吃了，其他一切，都好商量。”赵志敬道：“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。”

全真五子都是一惊，心道若是师叔出口答允，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。丘处机急道：“师叔，此人罪大恶极，万不行饶。”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，向着钟内只叫：“喂喂，千万不行吃了蜜浆！”刘处玄道：“师叔，不必理他！你要蜜浆，并不为难。咱们今日已与龙女人释愆解仇，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。龙女人既肯给你第一瓶，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！”周伯通摇头道：“未必，未必！”心想：“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？是我偷来的。她离藏经阁时急遽忙忙，不及携带，若是再问她要，她未必便给，纵然给了，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，那里尚有我的份儿？”

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，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，殿门关着，在长窗上不住碰撞，无法觅路出去。周伯通心念一动，说道：“赵志敬，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。”赵志敬急道：“是的，是的，为什么不是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好，那你将瓶塞拔开，让我闻一闻再说，倘若不是，不用多说空话。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，道：“你闻呀，岂非不是？”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，道：“唔，唔，好象不是！待我再闻几下。”

赵志敬双手牢牢抓住玉瓶，生怕他掀开巨钟，夹手硬夺，口中只道：“你闻这股甜香，闻这股甜香！”玉蜂蜜浆芬香无比，瓶塞一开，已是满殿馥郁。周伯通打了个喷嚏，笑道：“我伤风没好，鼻子不大管用！”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。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兵之计，说道：“你若伸手碰一碰铜钟，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。”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，飞到了钟边。周伯通袍袖一挥，喝道：“进去叮他！”玉蜂未必便听他下令，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，果真嗡嗡数声，从钟底的清闲中钻了进去。

只听得赵志敬高声狂叫，随着当的一响，香气陡盛，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，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。周伯通震怒，喝道：“臭牛鼻子，怎地瓶子也拿不牢？”待要上前掀开巨钟，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，纷纷涌进，都钻进了钟底。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，倒也不敢走近。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，巨钟之内又有多大清闲，赵志敬身上粘满蜜浆，一举手一摇头都遇到玉蜂，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。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，过了片晌，终于寂然无声，显是中毒过多，已然死了。

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，道：“好，处玄，你去向龙女人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罢。”刘处玄皱起眉头，好生为难，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行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，以致把话说得满了，实在全真五子以一招“七星聚会”协力打伤小龙女，伤势未必能愈，怎说得上“释愆解仇”四字？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，只得苦笑道：“师叔放手，处玄去求即是！”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。

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，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，那还而已，若是伤重而死，不知将有几多全真门生要死在杨过手里，齐声说道：“大伙儿一起去。”

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门生踏进一步，众人恪遵先师遗训，走到林缘而止。丘处机气运丹田，朗声道：“杨小侠，龙女人的伤势还不碍事么？这里有几枚治伤的九转灵宝丸，请来取去。”周伯通低声道：“是啊，是啊！要人家的蜜浆，也得拿些什么去换！”隔了片晌，不听得有人回覆。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，林中仍是寂无声息，举目往林中望去，只见阴深深浓荫匝地，头顶枝桠交横，地下荆棘丛生。

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，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，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，而是下终南山去了。众人又喜又愁，回到重阳宫中，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，愁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，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。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，愁的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，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碰面，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。

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，却万万意料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那里。

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，奔了一阵，眼见一座小楼依山而建，杨过知是重阳宫要地之一的藏经阁，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。两人稍喘得一口吻，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，已有数十名道人追到，但怕了玉蜂，不敢抢上。

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，察看周遭情势，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。山涧虽深，幸亏并不甚宽，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，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，于是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，拉着绳子纵身一跃，已荡过涧去，拉直了绳子，将另一端缚在一棵大树上，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。

他走到小龙女身边，柔声说道：“咱们去那里呢？”小龙女道：“你说到那里，我便跟你到那里。”杨过笑道：“这便叫作‘嫁鸡随鸡，嫁狗随狗’了！”他顿了一顿，又问：“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？”小龙女轻轻叹了口吻，脸上流露出憧憬之色。杨过知她最盼愿的即是回古墓旧居，但如何进入却大费犹豫，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，此处自是不能多耽。

他明确小龙女的心思，小龙女也知他心思，柔声道：“我也纷歧定要回古墓，你不用费心啦。”微笑道：“只要和你在一起，什么地方都好。”杨过心想：“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，说不定也是她今生最后一个心愿。我若不能为她做到，又怎配做她丈夫？”

茫然四顾，听着楼下喧哗之声，心中更乱，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，心念一动：“有了！”连忙抢步已往，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，伸手扭断锁扣，打开箱盖，见箱中放满了书籍，提起箱子倒了转来，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，箱子是樟木所制，箱壁厚达八分，甚是结实。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，果真铺满油布，那是为预防天雨屋漏，浸湿珍贵图书而设。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，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，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已往，笑道：“咱们回家去啦。”

小龙女甚喜，微笑道：“你这主意儿真好。”杨过怕她耽心，慰藉道：“这剑无坚不摧，潜流中若有山石盖住箱子，一剑便砍开了。我走得快，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。”小龙女微笑道：“便只一点欠好。”杨过一怔道：“什么？”小龙女道：“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。”

到得对涧，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，说道：“郭伯伯的女人我也带来啦，你说怎么办？”小龙女一呆，颤声道：“真的？你带来了郭大侠……郭大侠的女人？”杨过见她神色有异，一愣之间，已然会意，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，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，低声道：“是谁人生下只有一个月，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！”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，深深藏在杨过怀里，不敢抬起头来。

过了一会，她才低声道：“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，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，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。”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延误了这么久，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，心下大是惴惴，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，扛在肩头，快步寻到山洞前，却不闻啼哭之声，心中更惊，拔开荆棘，只见郭襄甜睡正酣，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。两人大喜。小龙女伸手道：“我来抱。”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，扛了木箱又行。

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市集在重阳宫中，沿路无人撞见。行过一片瓜地，杨过把道人所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，笑道：“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。”过不多时，已到了溪流之边。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，轻轻合上箱盖，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，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，深吸一口吻，拉着箱子潜了进去。

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，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是绝不艰辛，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，他循着水道而行，遇有泥石阻路，木箱不易通行，提剑劈削便过。生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，行得极是迅速，不到一柱香时分，便已钻出水面，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。

他扯去油布，揭开箱盖，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，自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，郭襄却大叫大叫，极是精神。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豹乳，竟比常儿壮健得多。小龙女微微一笑，低声道：“我们终于回家啦！”再也支持不住，合上了双目。杨过不再扶她起身，便拉着木箱，回到古墓中的居室。

但见桌椅倾倒，床几歪斜，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。杨过眼望石室，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，似是喜欢，却又带着许多伤感。他呆呆出了一会神，忽以为一滴水点落上手背，回过头来，只见小龙女扶椅而立，眼中泪水徐徐落下。

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，恒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，又回到了旧居，以后和凡间的冤仇、烦恼、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，但两人心中，却都是深自神伤，悲苦不禁。两人都知道，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，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，又受全真五子协力扑击，她娇弱之躯，如何抵受得住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