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故人之子（1/2）

武三娘正没做剖析处，忽听得丈夫叫唤，又喜又恼，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厮闹些甚麽，却到这时才来，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，颈中兀自挂著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，急奔而至，不住的叫道：“娘子，你没事麽？”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眷注，心中甚喜，叫道：“我在这里。”武三通扑到跟前，将陆氏匹俦一手一个抱起，叫道：“快跟我来。”一言甫毕，便腾身而起。柯镇恶与武三娘追随在後。

武三通东弯西绕，奔行数里，领著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。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，倒是极大。武三娘走进窑洞，见敦儒、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，连忙放心，叹了口吻。

武氏兄弟正与程英、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。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匹俦如此容貌，扑在二人身上，又哭又叫。

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，蓦然想起李莫愁之言，惊叫：“啊呀，欠好，咱们引鬼上门，那女魔头跟著就来啦！”武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，忙问：“怎麽？”柯镇恶道：“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，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……”武三娘连忙醒悟，惊道：“啊，是了，她有意不伤咱们，却偷偷的跟来。”武三通震怒，叫道：“这赤练蛇女鬼阴魂不散，让我来斗她。”说著挺身站在窑洞之前。

陆立鼎头骨已碎，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，强自忍著一口吻，向程英道：“阿英，你把我……我……胸口……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。”程英抹了抹眼泪，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。手帕是白缎的质地，四角上都绣著一朵红花。花红欲滴，每朵花旁都衬著一张翠绿色的叶子，白缎子已旧得发黄，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，便如真花真叶一般。陆立鼎道：“阿英，你把手帕缚在颈中，千万不行解脱，知道麽？”程英不明他用意，但既是姨父付托，连忙接了已往，颔首允许。

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，听到丈夫说话声音，睁开眼来，说道：“为甚麽不给双儿？你给双儿啊！”陆立鼎道：“不，我怎能负了她怙恃之托？”陆二娘急道：“你……你好狠心，你自己女儿也掉臂了？”说著双眼翻白，声音都哑了。陆无双不知怙恃吵些甚麽，只是哭叫：“妈妈，爸爸！”陆立鼎柔声道：“娘子，你疼双儿，让她跟著咱们去欠好麽？”

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，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。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，李莫愁比作自己，“绿”“陆”音同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，取义於“红花绿叶，相偎相倚”。陆展元临死之时，料知十年之期一届，莫愁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事，自己原有应付之策，不意忽染急病；兄弟武艺平平，到时定然反抗不了，无可怎样之中，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，嘱咐明确，若是武三通前寻报仇，能避则避，不能避动手自然必输，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；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於江湖，遇上了势必无幸，危急之际将这锦帕缠在颈中，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，或能手下忍得一忍。只是陆立鼎心高气傲，始终不愿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。

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。她怙恃生前将女儿托付於他抚育。他受人重托，责任未尽，此时浩劫临头，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。陆二娘究竟舐犊情深，见丈夫掉臂亲生女儿，惶急之下，伤处剧痛，便晕了已往。

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，忙将锦帕递给表妹，道：“姨妈说给你，你拿著罢！”陆立鼎喝道：“双儿，是表姊的，别接。”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跷，说道：“我将帕儿撕成两半，一人半块，好欠好？”陆立鼎欲待再说，可是一口吻接不上来，那能作声，只是颔首。武三娘将锦帕撕成两半，分给了程陆二女。

武三通站在洞口，听到背後又哭又叫，不知出了甚麽事，回过头来，蓦见妻子左颊漆黑，右脸却无异状，不禁骇异，指著她脸问道：“为……为甚麽这样？”武三娘伸手在脸上一摸，道：“甚麽？”只觉左边面颊木木的无甚知觉，心中一惊，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，岂非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，竟已下了辣手？

武三通欲待再问，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：“两个女娃娃在这里，是不是？岂论死活，都给抛出来罢。否则的话，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。”声若银铃，既脆且柔。

武三通急跃出洞，但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，禁不住大感惊讶：“怎麽十年不见，她仍是这等绮年玉貌？”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，李莫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岁，此时已是三十岁，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，却仍是肌肤娇嫩，宛如昔日好女。她手中拂尘轻轻挥舞，神态甚是悠闻，美目流盼，桃腮带晕，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，定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。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，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，若再回洞，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，见洞边长著棵碗口粗细的栗树，连忙双掌齐向栗树推去，吆喝声中，将树干从中击断。

李莫愁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好气力。”武三通横持树干，说道：“李女人，十年不见，你好啊。”他从前叫她李女人，现下她出了家，他并没改口，依然旧时称谓。这十年来，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“李女人”，突然间听到这三个字，心中一动，少女时种种温馨旎旖的风物突然涌向胸头，但随即想起，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，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，竟令自己丢尽脸面，一世孑立凄凉，想到此处，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，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。

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，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，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怜，可是那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，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馀口男女老幼，下手之狠，此时思之犹有馀悸。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，无怨无仇，跟何沅君也是绝不相干，只因各人姓了个何字，她伤心之馀，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乾乾净净。何家老幼直惠临死，始终没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。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，未曾脱手干预，事後才得悉李莫愁纯是迁怒，只是发泄心中的失意与怨毒，以后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，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，但随即转为冷笑，不禁为程陆二女悄悄担忧。

李莫愁道：“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，这两个小女孩是非杀不行的。武三爷，请你让路罢。”武三通道：“陆展元匹俦已经死了，他兄弟、弟媳也已中了你的辣手，小小两个女孩儿，你就饶了罢。”李莫愁微笑摇首，柔声道：“武三爷，请你让路。”武三通将栗树抓得越发紧了，叫道：“李女人，你也忒以狠心，阿沅……”“阿沅”这两字一出口，李莫愁脸色登变，说道：“我曾立过重誓，谁在我眼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。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，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？武三爷，是你自己欠好，可怨不得我。”说著拂尘一起，往武三通头顶拂到。

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，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，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翔。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，虽然痴痴呆呆，武功却确有特殊造脂，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。武三通左手挺举，树干猛地伸出，狂扫已往。李莫愁见来势厉害，身子随风飘出，不等他树干之势使足，随即飞跃而前，攻向他的门面。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，右手倏起，伸指向她额上点去，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，却是幻化莫测，难闪难挡。李莫愁一招“倒打金钟”，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。

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，瞬息之间进退数次，心下悄悄惊佩，当下奋力舞动树干，将她逼在丈馀之外。但只要稍有清闲，李莫愁连忙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，若非他一阳指厉害，早已不敌，饶是如此，那树干究竟极重，舞到後来渐感吃力，李莫愁却越欺越近。突然间黄影幌动，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树的树梢，挥舞拂尘，凌空下击。武三通大惊，倒转树梢往地下撞去。李莫愁格格娇笑，踏著树干直奔过来。武三通侧身长臂，一指点出。她纤腰微摆，已退回树梢。此後数十招中，岂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，她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，顺著树干发抖之势，寻隙进攻。

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，她身子虽然不重，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，况且她站在树上，树干打不著她，她却可以攻入，自是立於不败之地。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，知道只要稍有疏忽，自己死了不打紧，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，当下奋起膂力，将树干越舞越急，欲以树干猛转之势，将她甩下树来。

又斗片晌，听得背後柯镇恶大叫：“芙儿，你也来啦？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。”跟著便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，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，却是两头大雕，左右分击，攻向李莫愁两侧，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。

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，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，左足钓住了树干。双雕扑击不中，振翼高飞。女孩的声音又呼哨了几下。双雕二次扑将下来，四只钢钓铁爪齐向树底抓去。李莫愁曾听人说起，桃花岛郭靖、黄蓉匹俦养有一对大雕，颇通灵性，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，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，却怕双雕是郭靖匹俦之物，倘若他匹俦就在左近，那可十分棘手。她闪避数次，拂尘拍的一下，打在雌雕左翼之上，只痛得它吱吱急鸣，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落了下来。

郭芙见雕儿受挫，大叫：“雕儿别怕，咬这恶女人。”李莫愁向她一望，见这女孩儿肤似玉雪，眉目如画，心里一动：“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尤物，不知比我如何？这小娃身岂非是她女儿吗？”

她心念微动，手中稍慢。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，仍是战她不下，焦躁起来，猛地力运双臂，连人带树的将她往空中掷去。李莫愁意料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，身不由己的给他掷高数丈。只雕见她飞上，扑动翅膀，上前便啄。

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，双雕原也怎样她不得，此时她身在半空，无所借力，如何能与飞禽抵敌？情急之下，挥舞拂尘护住头脸，长袖挥处，三枚冰魄银针先後急射而出。两枚分射双雕，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。双雕急遽振翅高飞，但银针去得快极，嗤嗤作响，从雄雕脚爪之旁掠过，划破了爪皮。

武三通正仰头相望，猛见银光一闪，急遽著地滚开，银针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。武三通一滚站起，那知左腿竟然立时不听使唤，左膝跪倒。他强运功力，待要撑持起身，麻木已扩及双腿，登时俯伏跌倒，双手撑了几撑，终於伏在地下不动了。

郭芙大叫：“雕儿，雕儿，快来！”但双雕逃得远了，并不转头。李莫愁笑道：“小妹妹，你可是姓郭麽？”郭芙见她容貌漂亮，平和可亲，似乎并不是甚麽“恶女人”，便道：“是啊，我姓郭。你姓甚麽？”李莫愁笑道：“来，我带你去玩。”闲步上前，要去携她的手。柯镇恶铁棒一撑，急从窑洞中窜出，拦在郭芙眼前，叫道：“芙儿，快进去！”李莫愁笑道：“怕我吃了她麽？”

就在这时，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著一只公鸡，口中唱著俚曲，跳跳跃跃的过来，见窑洞前有人，叫道：“喂，你们到我家里来干麽？”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，侧头向两人瞧瞧，笑道：“啧啧，大尤物儿好仙颜，小尤物儿也挺秀气，两位女人是来找我的吗？姓杨的可没有这般尤物儿朋侪啊。”脸上贼忒嘻嘻，说话油腔滑调。

郭芙小嘴一扁，怒道：“小叫化，谁来找你了？”那少年笑道：“你不来找我，怎麽到我家来？”说著向窑洞一指，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。郭芙道：“哼，这样脏地方，谁爱来了？”

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，不知死活，担忧之极，从窑洞中抢将出来，俯身叫道：“三哥，你怎麽啦？”武三通哼了一声，背心摆了几摆，始终站不直身子。郭芙极目远眺，不见双雕，大叫：“雕儿，雕儿，快回来！”

李莫愁心想：“夜长梦多，别等郭靖匹俦到来，讨不了好去。”微微一笑，迳自闯向窑洞。武三娘急遽纵身回来拦住，挥剑叫道：“别进来！”李莫愁笑道：“这是谁人小兄弟的贵寓，你又作得主了？”左掌瞄准剑锋，直按已往，刚要遇到刃锋，手掌略侧，三指推在剑身的刃面，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，擦的一声，削破了她额头。李莫愁笑道：“冒犯！”将拂尘往衣领中一插，低头进了窑洞，双手划分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，竟不转身，左足轻点，反跃出洞，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的铁杖。

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三娘，又掳劫二女，大感不平，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，连忙跃起，往李莫愁身上抱去，叫道：“喂，大尤物儿，你到我贵寓伤人捉人，也不跟主人打个招呼，太不讲理，快放下人来。”

李莫愁双手各抓著一个女孩，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，但觉胁下突然多了一双手臂，心中一凛，不知怎的，突然全身发软，连忙劲透掌心，轻轻一弹，将二女弹开数尺，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後心。她自十岁以後，从未与男子肌肤相接，活了三十岁，仍是童贞之身。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，始终以礼矜持。江湖上有不少男子见她仙颜，难免动情起心，可是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，往往立毙於她赤练神掌之下。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，她一抓住少年，本欲掌心发力，立时震碎他的心肺，但适才听他赞美自己仙颜，语出真诚，心下难免有些喜欢，这话若是大男子所说，只有惹她厌憎，出於这十三四岁少年之口却又差异，一时心软，竟然下不了手。

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，双雕自远处飞回，又扑下袭击。李莫愁左袖一挥，两枚冰魄银针急射而上。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，急遽振翅上飞，但银针去势劲急异常，双雕飞得虽快，银针却射得更快，双雕吓得高声惊叫。李莫愁眼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脱，正自喜欢，猛听得呼呼声响，两件小物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，刚听到一点声息，两物转瞬间划过长空，已将两枚银针划分打落。

这暗器先声夺人，威不行当，李莫愁大吃一惊，随手放落少年，纵身已往一看，原来只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，心想：“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行测，我可不是对手，先避他一避再说。”身随意转，手掌拍出，击向程英的後心。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，再图後计。

手掌刚要遇到程英後心，一瞥间见她颈中系著一条锦帕，素底缎子上绣著红花绿叶，正是当年自己经心绣就、赠给意中人之物，不禁一呆，倏地收回掌力，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，心想：“他虽与那姓何的小贱人完婚，心下始终没忘了我，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放著。他求我饶他後人，却饶是不饶？”一时心意难决，决议先毙了陆无双再说。拂尘抖处，银丝击向陆无双後心，阳光耀眼之下，却见她颈中也系著一条锦帕，李莫愁“咦”了一声，心道：“怎地有两块帕儿？定有一块是假的。”拂尘改击为卷，裹住陆无双头颈，将她倒拉转来。

就在此时，破空之声又至，一粒小石子向她後心直飞而至。李莫愁回过拂尘，钢柄挥出，恰好打中石子，猛地虎口一痛，掌心发烧，全身情不自禁的剧震。这麽小小一颗石子竟有如许劲力，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。她再也不敢停留，随手提起陆无双，展开轻功提纵术，犹如疾风掠地，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。

程英见表妹被擒，大叫：“表妹，表妹！”随後跟去。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，程英怎追得上？江南水乡之地随处河泊纵横，程英奔了一阵，前面小河拦路，无法再行。她沿岸奔跑叫嚷，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幌动，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。程英只一呆，已见李莫愁站在眼前，腋下却没了陆无双。

程英见她回转，甚是畏惧，大著胆子问道：“我表妹呢？”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，容颜秀丽，冷冷的道：“你这等容貌，他日长大了，不是让别人伤心，即是自己伤心，不如及早死了，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。”拂尘一起，搂头拂将下来，眼见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。

她拂尘挥到背後，正要向前击出，突然手上一紧，尘尾被甚麽工具拉住了，竟然甩不出去。她大吃一惊，转头欲看，蓦然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，被一股鼎力大举拉扯之下，向後高跃丈许，这才落下。这一惊认真非同小可，左掌护胸，拂尘上内劲贯注，直刺出去，岂知眼前空荡荡的竟是甚麽也没有。她生平巨细数百战，从未遇到这般怪异情景，脑海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：“妖精？鬼魅？”一招“混元式”，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，护住身周五尺之内，这才再行转身。

只见程英身旁站著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，脸上木无神色，似是活人，又似僵尸，一见之下，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，李莫愁情不自禁的倒退两步，一时之间，实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容貌，待要出言相询，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：“娃儿，这女人好生凶恶，你去打她。”程英那敢动手，仰起头道：“我不敢。”那人道：“怕甚麽？只管打。”程英仍是不敢。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，往李莫愁投去。

李莫愁当很是之境，便不敢应以常法，意料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，连忙伸出左手相接，刚要遇到程英腰间，忽听嗤的一声，臂弯斗然酸软，手臂竟然抬不起来。程英一头撞在她胸口，顺手挥出，拍的一响，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，

李莫愁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，狂怒之下，更无忌惮，拂尘倒转，疾挥而下，猛觉虎口剧震，拂尘柄飞了起来，险些脱手，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，打在她拂尘柄上。程英却已稳稳的站立在地。

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，若不尽快脱身，大有性命之忧，轻声一笑，转身便走，奔出数步，双袖向後连挥，一阵银光闪动，十馀杖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。她发这暗器，不转身，不转头，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。那人出其不意，没意料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阴狠厉害，连忙飞身向後急跃。银针来得虽快，他後跃之势却是更快，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一阵轻响，尽数落在身前。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，这十馀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，一听到他後跃风声，袖子又挥，一枚银针直射程英。她知这一针非中不行，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，竟不转头察看，足底加劲，急奔过桥，穿入了桑林。

那青袍人叫了声：“啊！”上前抱启程英，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，不禁脸上变色，微一沉吟，抱起她快步向西。

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於掳了陆无双而去，都是骇然。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：“我瞧瞧去。”郭芙道：“有甚麽好瞧的？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。”那少年笑道：“你踢死我？不见得罢。”说著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。郭芙道：“蠢才！又不是说我要踢你。”她可不知这少年绕著弯儿骂她是“恶女人”。

那少年奔了一阵，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：“表妹，表妹！”连忙循声追去。奔出数十丈，听声辨向，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，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的影子。

一转头，只看法下明晃晃的撒著十几枚银针，针身镂刻花纹，打造得极是精致。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，握在左掌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，死在地下。他以为有趣，低头细看，看法下蚂蚁死了不少，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。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，那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，便即翻身僵毙，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。

那少年大喜，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，真是再好不外，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，蓦然惊觉：“针上有毒！拿在手中，岂不危险？”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，只见两张手掌心已全成玄色，左掌尤其深黑如墨。他心中畏惧，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，但觉左臂麻木徐徐上升，片晌间便麻到臂弯。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，险些送命，其时被咬处四周就是这般麻木不仁，知道凶险，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
忽听背後一人说道：“小娃娃，知道厉害了罢？”这声音铿锵难听逆耳，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。那少年急遽转身，不觉吃了一惊，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，双脚并拢，撑向天空。他退开几步，叫道：“你……你是谁？”

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，身子忽地拔起，一跃三尺，落在少年的眼前，说道：“我…我是谁？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。”那少年更是恐惧，发足狂奔。只听得身後笃、笃、笃的一声声响亮，转头一望，不禁吓得魂不附体，原来那人以手为足，双手各持一块石头，倒转身子而行，竟是快速无比，离自己背後已不外数尺。

他加速脚步，拚命急奔，忽听呼的一声响，那人从他头顶跃过，落在他身前。那少年叫道：“妈啊！”转身便逃，可是岂论他奔向那里，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，落在他身前。他枉有双脚，却赛不外一个以手行走之人。他转了几个偏向，那怪人越迫近，当下伸手发掌，想去推他，那知手臂麻木，早已不听使唤，只急得他大汗淋漓，不知如何是好，双腿一软，坐倒在地。

那怪人道：“你越是东奔西跑，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。”那少年福至心灵，双膝跪倒，叫道：“求老公公救我性命。”那怪人摇头道：“难救，难救！”那少年道：“你本事这麽大，定能救我。”这一句奉承之言，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兴奋，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你怎知我本事大？”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，似有转机，忙道：“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麽快，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。”他随口捧上一句，岂知“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”这话，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窝。他哈哈大笑，声震林梢，叫道：“倒过身来，让我瞧瞧。”

那少年心想不错，自己直立而他倒竖，确是瞧不清楚，他即不愿顺立，只有自己倒竖了，当下倒转身子，将头顶在地下，右手尚有知觉，牢牢的在旁撑住。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，皱眉沉吟。

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，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目，但见他高鼻深目，满脸雪白短须，根根似铁，又听他喃喃自语，说著叽哩咕噜的怪话，极是难听。少年怕他不愿相救，求道：“好公公，你救救我。”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，看来倒也欢喜，道：“好，救你不难，但你须得允许我一件事。”少年道：“你说甚麽，我都听你的。公公，你要我允许甚麽事？”怪人裂嘴一笑，道：“我正要你允许这件事。我说甚麽，你都得听我的。”少年心下迟疑：“甚麽话都听？岂非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？”

怪人见他犹豫，怒道：“好，你死你的罢！”说著双手一缩一挺，身子飞起，向旁跃开数尺。那少年怕他远去，忙要追去求恳，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，当下翻身站起，追上几步，叫道：“公公，我允许啦，你岂论说甚麽，我都听你的。”怪人转过身来，说道：“好，你罚个重誓来。”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，心中越来越是畏惧，只得罚誓道：“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，去了我身上恶毒，我一定听你的话。要是不听，让恶毒重行回到我身上。”心想：“以後我永远不再遇到银针，恶毒如何回到身上？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，这怪人肯不愿算数？”

斜眼瞧他时，却见他脸有喜色，显得极是满足，那少年暗喜：“老家伙信了我啦。”怪人点颔首，忽地翻过身子，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，说道：“好，好，你是个娃娃。”少年只觉经他一捏，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，叫道：“公公，你再给我捏啊！”怪人皱眉道：“你别叫我公公，要叫爸爸！”少年道：“我爸爸早死了，我没爸爸。”怪人喝道：“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，要你这儿子何用？”

那少年心想：“原来他要收我为儿。”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，听母亲说，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，自幼见到此外孩子有父亲疼爱，心下常自羡慕，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异，疯疯癫癫，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。那怪人喝道：“你不愿叫我爸爸，好罢，别人叫我爸爸，我还不愿允许呢。”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。那怪人口中突然发出一连串离奇声音，似是念咒，发足便行。那少年急叫：“爸爸，爸爸，你到那里去？”

怪人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乖儿子，来，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。”少年走近身去。怪人道：“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，治起来可著实不容易。”当下传了口诀和行功之法，说道此法是倒运气息，须得头下脚上，气血逆行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回出。只是他新学乍练，逐日只能逼出少许，须得一月以上，方能驱尽毒气。

那少年极是智慧，一点便透，入耳即记，当下依法施为，果真麻木略减。他过了一阵气，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。怪人喜道：“好啦！今天不用再练，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。咱们走罢。”少年一愕，道：“那里去？”怪人道：“你是我儿，爸爸去那里，儿子自然跟著去那里。”

正说到此处，空中突然几声雕唳，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。那怪人向双雕呆望，以手击额，皱眉苦苦思索，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麽，登时脸色大变，叫道：“我不要见他们，不要见他们。”说著一步跨了出去。这一步迈得好大，待得第二步跨出，人已在丈许之外，连跨得十来步，身子早在桑树林後没了。

那少年叫道：“爸爸，爸爸！”随後赶去。绕过一株大柳树，蓦觉脑後一阵疾风掠过，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後扑过，向前飞落。柳树林後转出一男一女，双雕划分停在二人肩头。

那男的浓眉大眼，胸宽腰挺，三十明年年岁，上唇微留髭须。那女的约莫二十六七岁，容貌秀丽，一双眼睛灵活之极，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，向那男子道：“你说这人像谁？”那男子向少年注视片晌，道：“你说是像……”只说了四个字，却不接下去了。

这二人正是郭靖、黄蓉匹俦。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室中探询黄药师的消息，忽见远处烈焰冲天而起，过了一会，街上有人奔走相告：“陆家庄失火！”黄蓉心中一凛，想起嘉兴陆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，虽然向未碰面，却也久慕其名，江湖上多说“江南两个陆家庄”。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，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，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庄而言。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，自非寻常之士。一问之下，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家。两人连忙赶去，待获得达，见火势渐小，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，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全身似炭，面目已不行辨。

黄蓉道：“这中间可有离奇。”郭靖道：“怎麽？”黄蓉道：“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不小，他夫人何沅君也是今世女侠。若是寻常火烛，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？定是对头来放的火。”郭靖一想不错，说道：“对，咱们搜搜，瞧是谁放的火，怎麽下这等辣手？”

二人绕著庄子走了一遍，不见有何痕迹。黄蓉突然指著半壁残墙，叫道：“你瞧，那是甚麽？”郭靖一抬头，只见墙上印著几个血手印，给烟一薰，越发显得可怖。墙壁坍毁，有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。郭靖心中一惊，脱口而出：“赤练仙子！”黄蓉道：“一定是她。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，阴毒无比，不亚於当年的西毒。她驾临江南，咱们正好跟她斗斗。”郭靖点颔首，道：“武林朋侪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，咱们若是找到岳父，那就好了。”黄蓉笑道：“年岁越大，越是胆小。”郭靖道：“这话一点不错。越是练武，越是知道自己不行。”黄蓉笑道：“郭大爷好谦！我却以为自己愈练愈了不起呢。”

二人嘴里说笑，心中却暗自提防，四下里巡视，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。一枚银针半截浸在水中，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，此针之毒，实是可怖可畏。黄蓉伸了伸舌头，拾两段断截树枝挟起银针，取脱手帕重重包裹了，放入衣囊。二人又到远处搜寻，却见到了双雕，又遇上了谁人少年。

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，一时却想不起像谁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怪臭，嗅了几下，只觉头脑中微微发闷。黄蓉也早闻到了，臭味似乎出自近处，转头寻找，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伤口，凑近一闻，臭味果真就从伤口发出。二人吃了一惊，细看伤口，虽只擦破一层油皮，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，皮肉已在腐烂。郭靖寻思：“甚麽伤，这等厉害？”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玄色，惊道：“你也中了这毒？”

黄蓉抢已往拿起他手掌一看，忙捋高他衣袖，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，推挤毒血。只见少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，微感希奇：他手掌显着全成玄色，怎麽血中却又无毒？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教授，已将毒血逼向指尖，一时不再上升。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，道：“嚼碎吞下。”少年接在手里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，放入口中嚼碎，但觉满嘴馨芳，甘美无比，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。黄蓉又取两粒药丸，喂双雕各服一丸。

郭靖沉思片晌，突然张口长啸。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，出其不意，吓了一跳，但听啸声远远传送出去，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，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。他一啸未已，第二啸跟著送出，啸上加啸，声音振荡重叠，犹如千军万马，飞跃远去。

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，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，当下气涌丹田，跟著发声长啸，郭靖的啸声雄壮弘大，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，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，越飞越高，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於大鹏之後。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，内力已臻化境，双啸齐作，认真是回翔九天，声闻数里。

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，足步加速，疾行而避。

抱著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，哈哈一笑，说道：“他们也来啦，老子走远些，省得罗唆。”

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，奔行正急，突然听到啸声，猛地停步，拂尘一挥，转过身来，冷笑道：“郭大侠名震武林，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。”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声跟著响起，两股啸声呼应相和，刚柔并济，更增威势。李莫愁心中一凛，自知难敌，又想他匹俦同闯江湖，相互扶持，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，登觉万念俱灰，叹了一口长气，抓著陆无双的背心去了。

此时武三娘已扶著丈夫，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划分去。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，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，带著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，突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，心中大喜。郭芙叫道：“爹爹，妈妈！”发足便跑。

一老一小循著啸声奔到郭靖匹俦跟前。郭芙投入黄蓉怀里，笑道：“妈，大公公适才打跑了一个恶女人，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。”黄蓉自然知她撒谎，却只笑了笑。郭靖斥道：“小孩子家，说话可要老老实实。”郭芙伸了伸舌头，笑道：“大公公本事不大吗？他怎麽能做你师父？”生怕父亲又再责骂，连忙远远走开，向那少年招手，说道：“你去摘些花儿，编了花冠给我戴！”

那少年跟了她已往。郭芙望见他手掌漆黑，便道：“你手这麽脏，我不跟你玩。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。”那少年冷然道：“谁爱跟你玩了？”大踏步便走。

郭靖叫道：“小兄弟，别忙走。你身上馀毒未去，发作出来厉害得紧。”那少年最恼别人小看了他，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，当下抬头直行，对郭靖的叫唤只如不闻。郭靖抢步上前，说道：“你怎麽中了毒？我们给你治了，再走不迟。”那少年道：“我又不认得你，关你甚麽事？”足下加速，想从郭靖身旁穿过。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，眉目间甚似一个故人，心念一动，说道：“小兄弟，你姓甚麽？”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，侧过身子，意欲急冲而过。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。那少年几下挣不脱，左手一拳，重重打在郭靖腹上。

郭靖微微一笑，也不剖析。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，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，竟然拔不出来。他小脸胀得通红，用力後拔，只拔得手臂发疼，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。郭靖笑道：“你跟我说你姓甚麽，我就放你。”那少年道：“我姓倪，名字叫作牢子，你快放我。”郭靖听了好生失望，腹肌松开，他可不知那少年实在说自己名叫“你老子”，在讨他的自制。那少年拳头脱缚，望著郭靖，心道：“你本事好大，你老子不及乖子。”

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诈惫懒神情，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，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，笑道：“小兄弟，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，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？”左手一挥，已按住他後颈。那少年以为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，急遽运力相抗。黄蓉手上劲力忽松，那少年情不自禁的仰天一交，结结实实的摔倒。郭芙拍手大笑。那少年震怒，跳起身来，退後几步，正要污言秽语的骂人，黄蓉已抢上前去，双手按住他肩头，注视著他双眼，徐徐的道：“你姓杨名过，你妈妈姓穆，是不是？”

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，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，禁不住恐惧无比，胸间气血上涌，手上毒气突然回冲，脑中一阵胡涂，登时晕了已往。

黄蓉一惊，扶住他身子。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，但见他双目紧闭，牙齿咬破了舌头，满嘴鲜血，始终不醒。郭靖又惊又喜，道：“他……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。”黄蓉见杨过中毒极深，低声道：“咱们先投客店，到城里配几味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