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（1/2）

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洋火，但总是因无力而太过用力，效果不仅弄断了洋火梗子，还让满盒的洋火干戈零落撒了半地。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洋火梗。

我——孟烦了，二十四岁，今**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，中尉副连长。

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洋火，这次我让整个空洋火盒从手上弹出去了。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谁人洋火盒。

“烦啦你个驴日的！连根洋火也日不着啊？！”

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。我一手洋火，一手洋火盒，愠怒地盯着谁人发话的工具——二排四班马驴儿，河北乡下佬，怒目金刚，倒抡着他那条离腰折已经差不远的汉阳造，我现在不想说他要砸谁。

“我是你们连长！”我维护我随着洋火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。

这种抗议有点儿文差池题，而且连忙被反驳回来，“副的！正的正烧着呢！”

我是文化人，我认为这种辩说有点儿无聊，于是我决议专心划洋火。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，而我自己更无聊——我又开始跟洋火较量。

马驴儿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：“你不会跟连长借个火啊？——哇呀呀，驴日的！”

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工具喊的，很京剧腔。喊已往之后，马驴儿就抡圆了他那条打光子弹当锹抡的汉阳造扑已往了，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，哈哈——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，辗转着，原地转向着，咆哮着，炮塔转动着，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，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。如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，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中国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，拿铲子砍的、拿锹棍撬的、特长榴弹敲打舱盖以为里边会打开的、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、跳脚痛骂的。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，连长在我身边燃烧。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他们纰漏潦草反抗，所以已经被日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上燃烧着。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间，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。我拿着洋火和洋火盒，似乎要划洋火，又似乎是在思考，而实际上只是最简朴的三个字：吓傻了。

马驴儿乐成地用枪托在装甲车体上制造出一声庞大的响动，价钱是枪托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。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，他发现车头有个偏差，于是猫了腰低了头去看，其情状酷似从门缝里窥视。

那是航向机枪的射击孔。在突发的轰鸣声中他清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。

这实在是让我看得发怔，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——纵然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攻击一下别人，我扯嗓子为他送行，“呆子！最后一次！”

但我还记得马驴儿的提示，我看手上的洋火盒，扔了它，看手上的洋火，扔了它，我抓起燃烧瓶，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谁人——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。真是的，我为什么要跟一盒发了潮的洋火较量？

“连长，借个火。”

连长没揭晓意见，我借火，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，我吸了吸鼻子，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映而觉冒犯过。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，夹着主炮发射的轰鸣，这与刚刚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，我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转身。

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，它在尸骸中举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，刚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。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，砸掉了我的茫然。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，我看了一下，谁人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脱离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，逐步往这边迩来。

我拉开了架势，扬起燃烧瓶，开始冲刺，那辆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现在看起来真是庞大无比，它的炮口正对着我，像只毒眼。三八式步枪又响了一次，是个排枪，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，我摔倒。

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漠不关心地脱离，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，却也和散步一样漠不关心，其中一个经由我身边时，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，绞动了一下。

我死了，我就不动。

他们走了，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——既然这边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。

整个阵地都在烧着，白磷和汽油在燃烧，武器和弹药在燃烧，尸体在燃烧，连土壤和弹坑都在燃烧，而我睁开眼时，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谁人燃烧瓶。它已经碎了，燃液在土地上流淌，流过我身边，把我没能划燃的洋火一根根点燃。

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，它们不属于我，从来就没属于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