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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9 黑暗不接受光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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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在他里头,

这生命就是人的光。

光照在黑暗里,

黑暗却不接受光。

——《圣经》

01

一九八八年初,马老头倒在了许菡杀死大黑狗的巷子里。

她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奄奄一息,四肢抽搐,翻着白眼,口吐白沫,鼻青脸肿地在巷子里躺了一个晚上。许菡拽住他的衣服,想要把他拉起来。可他太沉,她根本拉不动。她流着眼泪,闻到他那件军大衣潮湿酸臭的味道,还有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腥臭的气味。

她没能把他拖出巷口。

两个男人突然冲进巷子里,抓着她的胳膊,捂住她的嘴,把麻布袋往她脑袋上套。她不要命地挣扎,对他们又抓又挠。巴掌抡上她的脸,她左耳一阵嗡鸣。

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跑到巷子口。她看到老裁缝慌慌张张冲出来,抱走了他。

然后,她的视野一黑。麻布袋罩住了她的脑袋。

许菡被装在麻布袋里,扔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。

有水泼下来,砸在她身边。水花飞溅,濡湿了袋子。她听到有人咳嗽。起先是微弱的声音,后来又发出一声咔咔怪叫。她知道那是马老头。她缩在麻布袋里,一动不动。

过了一会儿,有人重重踢了她一脚。隔着麻布袋,正好踢中她的脑壳。她视线一震,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了蓝色。那人扯开麻布袋,把她拎出来。她摔在蓝色的水泥地上,磕掉了一颗蓝色的牙齿,流出蓝色的血。

马老头趴在她身旁,颤颤巍巍地爬起来,脑袋底下有摊蓝色的水。他也是蓝色的。

“这是你从谢老那儿买来的丫头?”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。一阵脚步声走近她,她看到一双蓝色的鞋子。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,拿着一块沾了汽油味儿的布,擦干净了她的脸。刚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,操着东北口音,还吐了口浓痰:“还行。带回去洗干净检查一下,没病就送去洗脚店。要还是个雏儿,你欠我的钱就算免了。”

揪着许菡头发的人便使了点劲,拽住她的衣领往后拖。粗粝的地板磨着她的胳膊,她的腿。她徒劳地扭动一下胳膊,满嘴的腥气。

“不行、不行……”她看到马老头哆嗦地爬起来,一路爬到那个人的脚边,抱住了他的脚,“这是我亲孙女儿啊……你放过她、放过她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“亲孙女儿?”那个声音问他。

“放他娘的狗屁!”另一只脚把他踹开,冲他脸上啐了口唾沫,“都说是捡来的!老不死的这是看上那小女娃了——”

马老头倒在他脚边,发着抖的手慢慢伸出来,还去抓那人的裤腿。

星星点点的拳脚落在他身上。他一手抱着脑袋,扭动,挣扎,就像一条丑陋的蚯蚓。

许菡看到他眼角的血。红色的血。

他抓着那人的裤腿,疼得蜷紧了身子,颤抖着嘴唇,一直在说:“真是我亲孙女儿……真是、真是……”

许菡便呆呆地看着他,记起她发现女婴那天,他掐断了女婴的脖子。

争不过他,许菡便发了疯地对他又踢又打。

“不要打了!”他拧着她的胳膊,堆满了皱纹的脸被她抓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,“我们根本救不了她!她死了我们还能多讨点钱!”

她却只是打他,踢他。她什么也不听。

“丫头、丫头!听我说!”扒开她瘦得一拧就断的胳膊,马老头扯着脖子嘶吼起来,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肩膀,把她推得跌到地上,蹭破了膝盖。她爬起来,忽然便坐在那儿不再动弹,漆黑的眼睛望着他怀里那吊着脖子的女婴,眼神空洞,表情麻木,膝盖冒着血也不喊疼,丢了魂儿似的僵住了。

马老头跪下来,跪到她身前。

他说:“丫头……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……曾景元那帮东北佬天天过来催债……我们再还不了钱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……”

“那是你活该!”她原是一句话也不说的,却突然尖叫起来,扑到他跟前,一个劲地打他,“本来都帮你戒了……是你活该!你活该!”她喊哑了嗓子,眼泪淌出来,淌进她的嘴角,又和着血,摔进那婴儿的襁褓。

“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啊?!”他顶着一脸的血花,推搡着她的肩,唾沫星子飞上她的脸颊,一张嘴便是满口的腥臭,“等你爷爷我死了,他们就把你逮进洗脚店!你晓不晓得啊!?”

她想,现在他真的要死了。

“不要打了……不要打了……”她抓着自己被揪紧的头发,疼得眼泪直淌。

头顶传来一个声音:“曾少,这女娃会讲话。”

她埋下脑袋,流着泪,颤抖地喃喃自语,嗓音细若蚊蝇:“求你保护我……”

“不是个哑巴啊。”被马老头抓住裤脚的人笑了笑,“过来。”

站在许菡身后的男人便拎起她的衣领,把她扔到了他的脚边。

她扑在他脚尖前,歪着脑袋,看到马老头的脸。他缩成一团,还睁得开的那只眼只张开一条缝,玉米粒似的牙齿被血染成了红色。她被他捡到那天,可能也是这个样子。像一条脱了水的鱼,濒死的鱼。

“爬起来。”站在她面前的人命令。

许菡撑着胳膊爬起来,抖成了筛糠。

“自己说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她不说话。

那人挪动一只脚,踩上她撑在地板上的手,抬起脚跟,见她缩起身子,慢慢地碾:“说。”

“许菡……”她哑着嗓子,“我叫许菡……”

“哦,不姓马。”抬脚松开她的手,那人又问她,“听别的乞丐说,你还会写字。挺聪明,是吧?”

她缩回手,低着头,没有吭声。

然后听他继续说:“这样,你想法子给我弄个比你小点儿的丫头来。我送去给牙子卖了,就算你们还了钱。干不干?”

仰起脸,许菡看清了他的模样。剃着光头,眯着眼睛,嘴有点歪。额头上还有条狰狞的疤。

他看着她,就像在看一条狗。

第二天,一个母亲牵着自己五岁的女儿,走到街口的菜市场买菜。

刚踩上台阶,女儿就晃了晃母亲的手,抬起小胳膊指向一旁:“妈妈,我要看姐姐折纸。”

母亲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:是个小姑娘,看上去不过十岁,穿着干净的棉裤和小袄子,坐在一个菜摊旁的台阶上,正低着头折纸。她脚边已经放了几只纸灯笼,还有小纸鹤。都是用红彤彤的糖纸折的,模样很是漂亮。

扭头看了眼那个菜摊,母亲见青菜新鲜,便松了女儿的手:“行,那你就跟姐姐在这儿玩,不要跑远啊。”

目送女儿跑到小姑娘身旁,她才走上台阶来到菜摊前,拎了一把菜苔:“老板,今天菜苔怎么卖?”

老板报了价钱,给她称好装进袋子里。

她又挑了几颗小土豆:“再拿两根葱给我吧。”说完就探过脑袋冲台阶那头喊,“雯雯?要走啦,跟妈妈去买鱼。”

没有人答应。

猛地抬起头来,母亲扔下手里的土豆,跑到外头的台阶边。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早已不见。

“雯雯?!”她顿时慌了神,左右张望着,手足无措地大喊,“雯雯?!”

末了又冲回菜摊边,瞪大眼睛问老板:“我家孩子呢?!”

“孩子不见了?”老板一脸茫然。

“她不是跟你们家孩子在那里玩吗?!”

“不是,你别急,什么我们家孩子啊?我都还没结婚呢,哪来的孩子……”

人群聚集过来,母亲意识到了什么。

“刚才坐那里折纸的不是你们家孩子?”没等老板回答,她便抱住脑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,神情恍惚地念起来,“雯雯……雯雯……”

周围嘈杂声渐起,她突然就丢下手里的包,发了疯似的拔腿往外跑,边跑边哭喊:“雯雯——雯雯——”

街头巷尾,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喊声,无人应答。

远处的巷子里,许菡拉着女孩儿的小手,一声不吭地往前走。

另一只肉嘟嘟的手里还抓着她给的纸鹤,女孩儿磕磕绊绊地走着,忽然回头望了一下,又抬起脑袋去瞧她:“姐姐,我好像听到妈妈在叫我。”

许菡不作声,从兜里掏出一只纸叠的小青蛙塞给她。

女孩儿笑起来,把小青蛙捏在手里,一边低着小脑袋打量它,一边问:“姐姐,我们要去哪里看漂亮的纸鹤啊?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,她便抬起头来,傻傻地张开了小嘴巴,“姐姐你怎么哭了……”

抬起胳膊擦掉眼泪,许菡埋下脸,停了停脚步,又接着朝前走。

两年前,她也是这么牵着妹妹的手,躲进了狭小黑暗的柜子里。

车子开动的时候,妹妹问她:“姐姐,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们?”

她没有吭声。小姑娘便放开她的手,缩在那小小的角落里,双手合十,小声地祈求:“求你保护我,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。”

“是瞳仁。”许菡说。

“哦。”她咕哝了一声,重新祈祷。

“求你保护我,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仁……”

求你保护我。

许菡握紧女孩儿胖嘟嘟的手,在死胡同里刹住脚步,扯出兜中蘸了药水的帕子。

拿帕子捂住女孩儿的口鼻时,许菡闭上了眼。

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。

02

在派出所值了一整晚的班,快到轮班的时间,刘敏才按按太阳穴,悄悄伸了个懒腰。

脚边的塑料袋里还装着女儿的衣服,兜帽上的兔子耳朵露出来,她伸手便将它按了回去。这是她头一天晚上担心赵希善留在派出所过夜会着凉,便特地从家里带来的。赵亦晨带着小姑娘回X市之前把衣服还了回来,刘敏刚好值完班回家休息,直到昨晚才从同事手里拿到衣服。

记起小姑娘瘦得可怜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模样,刘敏忍不住叹息。

轻微的脚步声传来,她抬起头,看清来人的面孔时吓一跳。

“呃,赵队……”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她险些踢倒脚边的塑料袋,“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?”

通往档案室的这条走廊十分安静,赵亦晨身形高大结实、脚步却轻,忽然出现在她的办公桌前,自然把她吓得不轻。他还穿着前天那身衣服,一手拢在裤兜里,外套就势搭在臂弯。只微微冲她颔首,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又会来Y市:“我想要许菡的死亡证明副本,还有当时出警的警员、做鉴定的法医的姓名。”

刘敏一愣,张了张嘴,拧起眉头面露难色:“您知道这些没有批准我们是不能……”

“我是赵亦晨。”赵亦晨打断她。

“我知道,可是……”

“是死者家属。”仿佛没有听到她的争辩,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,借着头顶灯光投下的阴影掩去了脸上的疲色,嘴唇一翕一张,每个字句都平缓而笃定,“我到这里来,只有这一个身份。”

下午两点,Y市河东洗煤厂居民区的旧平房里,侯德平给午睡醒来的女儿洗了脸,而后抱着她走出屋子,将洗脸盆中的水倒在了门前的果树底下。转身要回屋时,还在咿呀学语的女儿趴在他肩头,突然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。他回头,恰好撞上一束视线。

是个脸生的男人,停在那棵果树底下,高高壮壮的身子瞧上去就像一堵铁铸的墙,脸型窄长却线条刚劲,微微上挑的浓眉底下是双眸色深沉的眼睛。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抓着一件外套,身上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汗衫和深色长裤。

侯德平认出来,那是警裤。

“你找哪个?”见对方正看着自己,侯德平便转过身开口问道。

他说的当地方言,对方回的却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:“侯先生,我找您。”被果树繁密的枝叶割得破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,阴影在微风里摇晃,模糊了他的表情,“我是许菡的丈夫,赵亦晨。”

听到“许菡”这个名字,侯德平面色一僵。女儿抱住他的脖子好奇地扭过头来,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,发顶还带着点儿奶香味,钻进他的鼻腔。

他缓了缓神色,旋身示意对方:“进屋说吧。”

赵亦晨随他进了屋。

房子里陈设简单,家具大多是二手货,就连侯德平手里的脸盆也生了锈斑,可见他们生活拮据。他把赵亦晨领到客厅的沙发边,自己则抱着女儿走进厨房烧了壶白开水,盛满一杯端上茶几。

从餐桌底下拉出一张小板凳摆到茶几前,侯德平同赵亦晨隔着茶几坐下来,将女儿抱到腿上坐稳,才仰头对上赵亦晨的视线,抿了抿唇道:“我不知道许小姐还有丈夫。”

掏出手机,赵亦晨调出他给胡珈瑛的身份证拍的照片,还有他们的结婚证、户口本。

“她因为一些原因,曾经有一段时间用过这个假身份,和我结了婚。”把手机递到侯德平面前,他语速不疾不徐,“九年前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,突然失踪了。

前两天我得到消息去许家找她,结果听说她已经过世了一年。”

女儿伸手去扒拉,侯德平轻轻拉开她的小手,接下手机仔细看过几张照片,便递还给他,动了动嘴唇:“节哀。”

见他面色平静,赵亦晨就将手机拢回兜里,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:“我来找你,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。在这之前我想说清楚几点,以免让你认为我有所隐瞒。”他微微弯下腰,好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,手肘习惯性地搁上大腿,十指交叠在两膝之间,“我现在是X市的刑警队长,已经做了十五年的警察。但我今天来这里,不是作为一个警察,而是一个丈夫。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上级通知我不要再调查这件事,另一方面,我不想让你因为觉得这是警方在介入而有压力。”

小姑娘无所事事地抓了抓侯德平的下巴,摸他的胡楂儿。他借此低下眼睑去拉她的小手,避开了赵亦晨的目光。

“我懂了。”等一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,侯德平才重新仰起脸迎上他的眼睛,面上神情寡淡,“赵先生,我很感谢你尊重我。但如果你想问的是许小姐的死因,那么法医的鉴定报告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。我在材料上签过字,这也是我的态度。我认为法医的鉴定没有问题。”

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双眼,赵亦晨面色不改,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,并未因此而惊讶。

“那时候你刚当上警察一年。”他淡淡陈述,“在警校你的成绩就很优秀,也立志要做一名刑警。可是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之后,你突然辞了职。”

略微眯起了眼,侯德平抿紧双唇,以不耐烦的神色掩饰眼里转瞬即逝的情绪。

“看来你说是不以警察的身份过来,其实来之前也已经调查过我了。”他张口换上一副生硬的口气,回避他话中暗含的问题,态度不再如刚才那般配合,“我辞职是有私人原因,和许小姐的事没关系。”

“这个私人原因要紧到你还没有找好退路,就辞职了?”赵亦晨却紧接着追问,从头至尾不露情绪,一点儿没有因他态度的转变而慌了手脚,“听说这一年半你换了三次工作,现在还处于无业的状态。你不像这么没有规划的人。”

抱着女儿站起了身,侯德平彻底板起脸:“这些都是我私人的问题。如果你没有别的要问,就请回吧。”语罢便转身要带女儿回卧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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