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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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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.英国夫人

我的叔叔和姐姐回来了!

叔叔从印度加尔各答。姐姐从英国。

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,再和他经西藏回到了家乡。他们下马,上楼,洗去尘土,吃了东西,我都没有轮上跟他们说一句话。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。叔叔那张脸叫我喜欢

他的脸有点像父亲,但更圆,更有肉,更多笑意。照我的理解,他不是什么都要赢的那种人。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,说老实话,虽然我自己傻,但喜欢聪明人。说说我认为的聪明人有些吧。他们不太多,数起来连一只手上的指头都用不完。他们是麦其土司,黄特派员,没有舌头的书记官,再就是这个叔叔了。看,才用了四根指头,还剩下一根,无论如何都扳不下去了。我只好让那根小指头竖在那里,显出很固执的样子。

叔叔对我说话了,他说:“小家伙玩指头呢。”他招招手,叫我过去,把一个宝石戒指套在了那根竖着的手指上。

母亲说:“礼重了,叔叔的礼重了,这孩子会把宝物当成石头扔掉的。”

叔叔笑笑:“宝石也是石头,扔掉就算了。”他又俯下头问我:“你不会把我的礼物扔掉吧?”

“我不知道,他们都说我是个傻子。”

“我怎么看不出来?”

父亲说:“还没有到时候嘛。”

这时,姐姐也对我说话了,她说:“你过来。”

我没有马上听懂她的话,想是又到犯傻的时候了。其实,这不是我犯傻,而是她说自己母语时,舌头转不圆了。她完全知道那句话该怎么说,可舌头就是转不过来。她含糊不清他说:“你过来。”我没有听清她要说什么。但看到她对我伸出手来,是叫我到她那边去的意思。在此之前,她给我们写的信口吻都十分亲密。就比如说我吧,她在信里总是说:“我没见过面的弟弟怎么样,他可爱吧。”再就是说,“不要骗我说他是个傻子,当然,如果是也没有什么关系,英国的神精大夫会治敲他。”母亲说,小姐是好人,她要接你去英国。现在,这个好人姐姐回来了,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,然后对我伸出手。我走到姐姐面前,她却不像叔叔一样拉住我的手,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挡住了。屋子里很暖和,可她还戴着白白的手套。还是叔叔懂她的意思,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。姐姐笑笑,从皮夹里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票子,理开成一个扇面,递到我手上。叔叔教我说:“谢谢夫人。”

我问:“夫人是英国话里姐姐的意思吗?”

“夫人就是太太。”

姐姐已经嫁给英国一个什么爵爷了。所以,她不是我姐姐,而是太太,是夫人了。

夫人赏我崭新的外国票子。都是她从英国回来,一路经过的那些国家的票子。我想,她怎么不给我一个两个金币,不是说英国那里有很漂亮的金币吗?我想,她其实不喜欢我。我也不喜欢她。过去我想见到她。那是因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。看照片时,周围的气味是从麦其家的领地,麦其家的官寨的院子里升起来的。但现在,她坐在那里,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。我们常常说,汉人身上没有什么气味,如果有,也只是水的味道,这就等于说还是没有味道。英国来的人就有味道了,其中我们相像的是羊的味道。身上有这种味道而不掩饰的是野蛮人,比如我们。有这种味道而要用别的味道镇压的就是文明人,比如英国人,比如从英国回来的姐姐。她把票子给了我,又用嘴碰碰我的额头,一种混合气味从她身上十分强烈地散发出来。弄得我都差点呕吐了。看看那个英国把我们的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。

她送给父亲一顶呢绒帽子,高高的硬硬的,像是一只倒扣着的水桶。母亲得到了一些光亮、多彩的玻璃珠子。土司太太知道这种东西一钱不值。她就是脱下手上一个最小的戒指,也可以换到成百串这种珠子。

叔叔后来才把礼品送到各人房间里。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,他给我的正式礼物是一把镶着宝石的印度宝剑。他说:“你要原谅我,所有人里,你得到最少的礼物。小少爷的命运都是这样的。”他还问我,“孩子,喜欢自己有个叔叔吗?”

我说:“我不喜欢姐姐。”

他问我:“哥哥呢。”

我说:“他以前喜欢我,现在不了。”

他们并不是专门回来看我们的。

他们回来时,汉地的国民**和共产党都跟日本人打起来了。那时的中央**已不在我们祖先去过的北京,而在我们不熟悉的南京。**活佛也去了那里,所以,我们认为国民**是好**。藏族人的伟大活佛不会去没有功德的地方。我的叔叔做从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时常到日喀则,伟大**的札什伦布寺就在那里。因为这个原因,他的生意也跟着做到了南京。叔叔还捐了一架飞机给国民**,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。后来,国民**失去南京。叔叔出钱的飞机和一个俄国飞行员落到了被条天下最大的河里。叔叔是这么说的:“我的飞机和苏联小伙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里了。”**活佛想回西藏,叔叔带上资财前去迎接,顺便回来看看家乡。我看得出来,这时,就是父亲让位给他,他也不会当这个麦其土司了。

当然,他对家里的事还是发表了一些看法。

他说,第一,从争斗的漩涡里退出来,不要再种鸦片了;第二,他说,麦其家已经前所未有地强大,不要显得过于强大。他说,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,土司不会再存在多久了。总有一天,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国,东边的土司们嘛,自然要归顺于汉人的国家;第三,在边境上建立市场是再好没有的想法,他说,将来的麦其要是还能存在,说不定就要靠边境贸易来获得财富了;第四,他带侄女回来是要一份嫁妆。

父亲说:“我把她给你了,你没有给她一份嫁妆吗?”

叔叔说:“要嫁妆时,她巴不得再有两三个有钱的老子。”

父亲说:“看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
叔叔笑笑,没有说话。

姐姐的表现叫一家人都不喜欢。她要住在自己原来的房间,管家告诉她,这房间天天有人打扫,跟她没有离开时一模一样。但她却皱着鼻子,里里外外喷了好多香水。

她还对父亲说:“叫人给我搬台收音机来。”

父亲哼了一声,还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机给她,叔叔都没想到她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带了电池来。不一会儿,她的房间里就传出怪里怪气的刺耳的声音。她把收音机旋钮拧来拧去,都是这种声音。叔叔说:“你省省吧,从来没有电台向这个地方发射节目。”

“回到伦敦我就没有新鲜话题了。”她说,“我怎么出生在这个野蛮地方!”

土司愤怒了,对女儿喊道:“你不是回来要嫁妆的吗?拿了嫁妆滚回你的英国去吧!”

哥哥闻讯从北方边境赶回来了。说来奇怪,全家上下,只有他很欣赏姐姐,在我们面前做出这个英国夫人才是他真正亲人的样子。可亲爱的姐姐对他说:“听说你总去勾引那些村姑,一个贵族那样做很不体面。你该和土司们的女儿多多往来。”哥哥听了,哭笑不得。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儿们都在好多天驿马的路程之外。并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,抬腿就可以走到的。

他恨恨地对我说:“麦其家尽是些奇怪的人!”

我想附和他的意见,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内就算了。

姐姐口来一趟,父亲给了她整整两驮银子,还有一些宝石。她不放心放在别的地方,叫人全部从地下仓房里搬到了四楼她的房间里。

父亲问叔叔说:“怎么,她在英国的日子不好过吗?”

叔叔说:“她的日子好得你们不能想像。”叔叔说,“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,所以,才要这么多银子,她就是想一辈子过你们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么看重那些东西。”

父亲对母亲说:“天哪,我不喜欢她,但她小时候还是讨人喜欢的,我还是再给她些金子吧。”

母亲说:“反正麦其土司种了几年鸦片,觉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。”

土司说:“她实在长得像她母亲。”

土司太太说:“金子到手后,她最好早点离开。”

叔叔说:“你们不要心痛,我给她的东西比你们给她的东西多得多。”

姐姐得到了金子后,就说:“我想上路了,我想我该回去了。”

土司太太说:“夫人不再住些时候?”

姐姐说:“不,男人离开女人久了,会有变故的,即使他是一个英国绅士。”

他们离开前,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,我和叔叔出去散步。瞧,我们也暂时有了一点洋人的习惯。哥哥有些举动越来越好笑了。大家都不喜欢的人,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欢的样子。

他们两个在一起时,说些什么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但我和叔叔散步却十分愉快。他对我说:“我会想你的。”

我又一次问他:“我真是个傻子吗?”

叔叔看了我半晌,说:“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。”

“特别?”

“就是说,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。”

“我不喜欢她。”

叔叔说:“不要为这事费脑子了,她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“你也不回来了吗?”

叔叔说:“我会变成一个英国人吗?我会变成一个印度人吗?不,我要回来,至少是死的时候,我想在这片天空下合上双眼。”

第二天,他们就上路走了。叔叔不断回头。姐姐换了一身英国人的白衣服,帽子前面还垂下一片黑纱。告别的时候,她也没有把那片黑纱撩起来一下。

姐姐就要永远离开了我们,离开家乡了。倒是父亲还在担心女儿的未来,他问叔叔:“银子到了英国那边,也是值钱的东西,也是钱吗?”

叔叔说:“是钱,到了英国也是钱。”

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谈论一路将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。我听到她一次又一次问:“我们真会坐中国人的轿子吗?”

叔叔说:“要是你愿意就坐。”

“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汉人会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头上走路。”

哥哥说:“那是真的,我坐过。”

叔叔说:“我担心的不是这个,我担心路上有土匪。”

姐姐说:“听说中国人害怕英国人,我有英国护照。”

说话时,他们已经到了山口上,我们在这里停下来,目送他们下山。姐姐连头都没回一下,叔叔不断回头对我们挥动帽子。

姐姐他们走后,哥哥又开始对我好了。他说,等他当了土司,要常常送姑娘给我。

我傻乎乎地笑了。

他拍拍我的脑袋:“只要你听我的话。看看你那个塔娜,没有屁股,也没有胸脯。我要送给你大**大屁股的女人。”

“等你当上土司再说吧。”

“那样的女人才是女人,我要送给你真正的女人。”

“等你真当上土司了吧。”

“我要叫你尝尝真正女人的味道。”

我不耐烦了,说:“我亲爱的哥哥,要是你能当上土司的话。”

他的脸立即变了颜色,不再往下说了,但我却问:“你要送给我几个女人?”

“你滚开,你不是傻子。”

“你不能说我不是傻子。”

这时,土司出现了,他间两个儿子在争什么。我说:“哥哥说我不是傻子。”

土司说:“天哪,你不是傻子,还有谁是傻子?”

未来的土司继承人说:“那个汉族女人教他装傻。”

土司叹息一声,低声说:“有一个傻子弟弟还不够,他哥哥也快变成傻子了吗?”

哥哥低下头,急匆匆走开了。土司脸上漫起了乌云,还是我说了许多傻话,才使他脸上又有了一点笑容。他说:“我倒宁愿你不是傻子,但你确实是个傻子嘛。”

父亲伸出手来,抚摸我脑袋。我心里很深的地方,很厉害地动了一下。那个很深很黑暗的地方,给一束光照耀一下,等我想仔细看看里面的情景时,那光就熄灭了。

23.堡垒

从麦其土司的领地中心,有七八条道路通向别的土司领地。也就就是说,周围的土司们能从那七八条道路来到麦其官寨。

春天刚刚来临,山口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,就像当年寻罂粟种子一样,每条道路上又都出现了前来寻找粮食的人。土司们带着银子,带着大量的鸦片,想用这些东西来换麦其家的粮食。

父亲问我和哥哥给不给他们粮食。

哥哥急不可耐地开口了:“叫他们出双倍价钱!”

父亲看我一眼,我不想说话,母亲掐我一把,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:“不是双倍,而是双倍的双倍。”

我役有说双倍的双倍,而是说:“太太掐我了。”

哥哥看了母亲一眼,父亲看了我一眼,他们两个的眼光都十分锐利。我是无所谓的。母亲把脸转到别的方向。

大少爷想对土司太太说点什么,但他还没有想好,土司就开口了:“双倍?你说双倍?就是双倍的双b倍还不等于是白送给这些人了?我要等到他们愿意出十倍的价钱,这,就是他们争着抢着要种罂粟的代价。”

哥哥又错了,一脸窘迫愤怒的表情。他把已经低下的头猛然起,说:“十倍?!那可能吗?那不可能!粮食总归是粮食,而不是金子,也不是银子!”

土司摸摸挂在胸前的花白胡须,把有些泛黄的梢子,托在手中,看了几眼,叹口气说:“双倍还是十倍,对我都没什么意义。看吧,我老了。我只想使我的继任者更加强大。”他沉吟了半晌,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:“好了,不说这个了,现在,我要你出发到边境上去,你的兄弟也出发到边境上去。你们都要多带些兵马。”土司强调说,他是为了麦其土司的将来做出这个决定的。

父亲把脸转向傻子儿子,问:“你知道叫你们的兄弟去干什么?”

我说:“叫我带兵。”

父亲提高了声音:“我是问,叫你带兵去干什么。”

我想了想,说:“和哥哥比赛。”

土司对太太说:“给你儿子一个耳光,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!”

土司太太就给了我一个耳光,不是象征性的,而是重重的一个耳光。这样的问题,哥哥完全可以回答,但土司偏偏不去问他。而我总不能每次回答都像个傻子吧。偶尔,我还是想显得聪明一点。土司这样做就是要两个儿子进行比赛,特别要看看傻子儿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。我看出了土司这意思,大胆地说了出来。

我这话一出口,太太立即对土司说:“你的小儿子真是个傻子。”顺手又给了我一个耳光。

哥哥对母亲说:“太太,打有什么用,怎么打他都是个傻子。”

母亲走到窗前,燎望外边的风景。我呢,就呆望着哥哥那张聪明人的脸,露出傻乎乎的笑容。

哥哥大笑,尽管眼下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,但他还是禁不住大笑了。有些时候,他也很傻。父亲叫他去了南方边界,又派他去了北方边界,去完成建筑任务,他完成了,但却终于没能猜出这些建筑将作什么用途。直到麦其的领地上粮食丰收了,他才知道那是仓库。

土司吩咐我们两个到边界上严密守卫这些仓库,直到有人肯出十倍价钱。我到北方,哥哥去南方。

对前来寻求粮食的土司,麦其土司说:“我说过鸦片不是好东西,但你们非种不可。麦其家的粮食连自己的仓库都没有装满。明年,我们也要种鸦片,粮食要储备起来。”土司们怀着对暴发了的麦其家的切齿仇恨空手而回。

饥荒已经好多年没有降临土司们的领地了,谁都没有想到,饥荒竟然在最最风调雨顺的年头降临了。

土司们空手而回,通往麦其领地的大路上又出现了络绎不绝的饥民队伍。对于这些人,我们说:“每个土司都要保护自己的百姓,麦其仓库里的粮食是为自己的百姓预备的。”这些人肚子里装着麦其家施舍的一顿玉米粥,心里装着对自己土司的仇恨上路,回他们的饥谨之地去了。

我出发到北方边界的日子快到了。

除了装备精良的士兵,我决定带一个厨娘,不用说,她就是当过我贴身侍女的桑吉卓玛。依我的意思,本来还要带上没有舌头的书记官。但父亲不同意。他对两个儿子说:“你们谁要证明了自己配带这样的随从,我立即就给他派去。”

我问:“要是我们两个都配得上怎么办?麦其家可没有两个书记官。”

“那好办,再抓个骄傲的读书人把舌头割了。”父亲叹了口气说,“我就怕到头来一个都不配。”

我叫索郎泽郎陪着到厨房,向桑吉卓玛宣布了带她到北方边界的决定。这决定太出乎她的意料了。我看到她站在大铜锅前,张大了嘴巴,把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在手里缠来缠去。嘴里蹑喘着说:“可是,少爷……可是,少爷……”

从厨房出来,她的银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。索郎泽郎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。小厮的话还没有说完,银匠就把锤子砸在了自己手背上,脸涮一下白了。他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,真碰到我的眼光时,他的头又低了下去。我和索郎泽郎又往行刑人家里走了一趟。

一进行刑人家的院子,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,小尔依却只是垂手站在那里,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样羞怯的笑容。我叫他准备一套行刑人的工具,跟我出发到边境上去。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,我想这是高兴的缘故。行刑人的儿子总盼着早点成为正式的行刑人,就像土司的儿子想早一天成为真正的土司。老行刑人的脸涨红了,他不想儿子立即就操起屠刀。我举起手,示意他不要开口。老行刑人说:“少爷,我不会说什么,我只是想打嗝,我经常都要打嗝。”

“你们这里有多余的刑具吗?”

“少爷,从他刚生下来那天,我就为你们麦其家的小奴才准备好了。只是,只是……”

“说吧,只是什么?”

“只是你的兄长,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。”

我一言不发,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。

出发时,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。

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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