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角儿 1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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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里红在没成角儿前叫春芍。

春芍在十六岁那一年终于成了角儿。

如果十里香不出那事,山里红成角儿的梦还不知要做多少年。

结果就在那天晚上,二十岁的十里香出了那件事,十六岁的山里红便成了角儿。

那天晚上,北镇二人转戏班子在谢家大院唱大戏,大戏已经唱了三天了。这是谢家大院的喜庆日子,老当家谢明东过世了,少当家谢伯民从奉天赶回谢家屯来为自己的爹发丧。老当家的谢明东已经七十有五了,七十五岁的人过世,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高寿了。高寿人过世,算是白喜。老当家谢明东晚年得子生下了谢伯民,千顷地一棵苗。谢伯民无论如何也是谢家大院的继承人。老东家去了,少东家出山,这又是一喜。二喜相加,谢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寻常了。

少东家在奉天城里已有些年月了。十几岁便去奉天城里读书,读了几年书,识文断句不在话下,后来又鼓励爹,拿出些银两在奉天城内开了两家药房。在少东家没回到谢家屯之前,少东家谢伯民正顺风顺水地在奉天城内经营着药店的生意。谢伯民那年二十有二,可以说正春风得意。

老东家谢明东的过世,在少东家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忧伤,甚至还带着些喜色。少东家谢伯民穿长衫,戴礼帽,吸纸烟,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。

少东家一进谢家大院,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,又让人掀了棺盖看了看爹的脸,爹的脸上也一丝一毫不见痛苦。谢伯民的一颗心就安了,他空空洞洞地冲谢家大院喊:爹呀你走好,儿要送你七天欢乐。

谢伯民空洞地喊完,就冲呆愣在那里的下人喊:还不快去请戏班子。

下人应了一声,便逃也似的去了。

北镇二人转戏班子,是方圆百里有了名气的,少东家要请戏班子,自然是要请最好的戏班子。北镇戏班子有两个名角儿,男的是牤子,女的就是十里香。先不说男的,就说十里香,今年芳龄二十,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,脸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最提劲的是那口好嗓子,往台上一站,那婉转之声带着些许的芬芳就能传出二里地去。只要小嘴一张,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。

台子搭了,家伙响了。十里香和牤子两个角儿便使出浑身解数,一时间唱得昏天黑地,日月无光。谢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开了眼了,这么有名的角儿,要在谢家大院唱上七天,天爷呀,这比过年还热闹。

不年不节的,少东家请戏班子唱七天大戏,乐坏了谢家屯千口老小。他们放弃了田间地头的活路,黑压压地涌到谢家大院。

少东家谢伯民自然也是个戏迷,二人转这种形式深得谢伯民的喜爱。一男一女往台上那么一站,红口白牙地唱古说今,世间的所有荤、雅都唱了出来。

少东家谢伯民坐在前排,一张八仙桌摆在面前。二十二岁的少东家,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岁的十里香身上。十里香一个云手,一个转身,暴露出的凹凹凸凸,都能引来少东家的叫好声。坐在台侧拉二胡的班头老拐,每听到少东家的叫好声,心里就妥帖几分。他知道,这些出手大方的东家,就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。让东家高兴了,赏钱自然是少不了。要是哪个地方让东家不高兴了,自然是给戏班子断了后路。

少东家一声声的叫好,像清泉雨露流进了老拐的心里。

戏唱到第三天头儿上,十里香就出事了。在这之前,人们一丝一毫也没有看出要出事的迹象。十里香唱着唱着“呀”的一声,便晕倒在了台上。一时间,台上台下就全乱了。

老拐分明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水顺着十里香的裤脚流了出来。老拐的脑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么一响,老拐的天便塌了。

十里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。当时两人正在唱戏,牤子把一句“情到深处哥心疼”的唱词唱了一半,十里香便“呀”的一声倒下了。

台下上千口子便乱了,少东家正听到兴头上,没料到一低头的工夫,十里香便昏倒了。台上一乱,台下便也乱了。

跑到后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,他一面差人去为十里香请医生,一面想着救场的事。他先看见了愣在那里的牤子,便冲牤子吼了句:还愣着干啥,还不快上场!

牤子被眼前的景象击昏了头,他四六不分地说:上啥场,我一个人上啥场?

老拐这时就看见了春芍。十六岁的春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,她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一辈子了,不知什么时候,春芍的妆已经扮上了。没了办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,似哭似怨地道:春芍呀,你上去吧。

春芍就在这时走到了台前,她冲昏头昏脑的牤子道了声戏文:我的那个郎呀……只这一声,台下便静了。

清清白白的声音从春芍的一张小嘴里迸出,少东家先是痴了一双目光,接着就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:好!

春芍在那一刻就变成了角儿。

成了角儿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艺名——山里红。

八岁进了戏班子的春芍,从进戏班子第一天她就梦想着成个角儿。八年后,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。

十里香在戏台上小产,出乎所有戏班子人的意料。老拐做梦也不会想到,老实本分的十里香会干出差点毁了戏班子的丑事来。戏班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儿,是不能成婚的,否则角儿就不是角儿。不论是男角儿,还是女角儿,一旦成了角儿,就拥有了许多戏迷。戏迷是戏班子的衣食父母。戏迷们把所有的人生梦想,都集中在了角儿的身上,角儿的一举一动牵着戏迷的心。角儿就是戏迷完美的偶像,一旦打破了这种偶像,便没有了死心塌地的戏迷走南闯北地为你捧场,为你叫好。

现在戏班的领头人老拐以前就曾是个角儿,那是老拐年轻时候的事。年轻时的老拐,长得英俊,并且有一口好嗓子,深得戏迷的喜爱。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、小媳妇被招惹得满世界地跟着戏班子跑,她们不为别的,就为了看老拐。只要看到老拐,晚上的梦乡会丰富许多。

老拐是吃嗓子这碗饭的,所有的锦绣戏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,那里有人生有梦想。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,所有的人间锦绣,顷刻间在老拐的眼前灰飞烟灭了,仰慕、暗恋老拐的年轻女人们,哭天抹泪地在梦中和心爱的老拐告别。

老拐从此改拉二胡,老拐的梦想和心声便如述如歌地从二胡里流出,老拐的人生便也从前台退到了后台。那一年,老拐二十八岁。二十八岁的老拐和相好的结了婚。二十岁老拐就成了角儿,二十二岁那一年老拐在牤牛屯认识了相好的腊梅,那一年腊梅十八。后来老拐和腊梅就有了那事,腊梅就怀孕了。怀孕了也不能结婚,这是戏班子的规矩。后来腊梅生了,是个男孩,老拐为男孩取名为牤子。这一切,当然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。腊梅如火如荼地爱着老拐,她等得地久天长,无怨无悔。老拐和腊梅结婚那年,牤子都六岁了。后来牤子成了角儿。

老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,这一推不要紧,就推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山里红。

十里香倒在了后台的棚子里,倒在了血泊中。中医请来了,此时的中医正全心全意地在为十里香打胎。中医看了十里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儿保不住了,只能打胎了。

老拐在棚子外,倒背双手,气得他转来转去。他一只耳朵听着前台的动静,要是春芍再砸了,所有在谢家大院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。

中医终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,中医手里托了一个盘,一团肉血糊糊地卧在盘中。中医一见老拐就说:这回啥都没有了,都在这儿啦。老拐知道中医的用意,有关北镇戏班子的名声都在中医的嘴里了。老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不明白?明白的老拐忙接过中医手里的托盘,把它放在暗处,慌慌地从怀里往外掏银子,老拐掏了一把,又掏了一把,直到中医把钱袋子收回去。老拐每掏一把,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。这些银两是老拐的命也是整个戏班的命呀。

中医心满意足收了钱袋子,仰起一张苍白的脸,笑着冲老拐说:没啥,真的没啥,这丫头得的是妇科病,养息几日就没事了。

老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中医。

谢家大院的演出,总算顺利地结束了。

少东家谢伯民心情舒畅地为老东家发丧了。

离开谢家大院那一天,老拐找到了十里香。十里香经过几日的养息已经能够走动了,身子依然很虚,脸色自然苍白。

老拐就说:按老规矩办吧。

十里香听了,便给老拐跪下了。她跪得地久天长,无声无息。

老拐别过脸道:啥也别说了,你走吧,找你的相好去吧。

十里香就悲悲地叫了一声:叔哇,我错了。

老拐正了脸:丫头,不是我不讲情面,北镇戏班子差点毁在你手里,让你走这是最好的结果了。

十里香就又叫:叔哇,你让我上哪儿去呀!

老拐又说:不让你走也行,那你告诉我,他是谁?

十里香就把一颗头垂下来,泪水汹汹涌涌地流出来。

老拐一连问了几遍,十里香就是不说,只是以泪洗面。

最后,老拐又说:那你就走吧。

众人都在一旁看着。

牤子第一个跪下来,他喊了一声:爹呀,你就留下小香妹吧,让她干啥都行呀!

山里红也跪下了,此时的山里红已经取代了十里香,这已经被事实验证了。她也说:叔哇,你就留下小香姐吧。

众人就都跪下了。

腊梅就撕心裂肺地喊:你让小香去哪儿呀,爹娘都不在了,这你又不是不知道。

提起十里香的爹娘,老拐的心软了。他们的感情,情同手足。他们临去前,一人抓住老拐一只手,死不瞑目,他们放心不下八岁的小香。老拐流泪了。老拐想起十里香的父母死前对他的托付,心终于软了,最后一跺脚走出了棚子。

十里香就算留下了。

山里红很冷静地站了起来,扑打两下膝盖上的土,她走到十里香面前叫了声:姐。

十里香便扑在山里红的怀里,以女人之心大哭起来。

山里红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两行泪。她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,为了终于能有今天。

春芍能成为山里红绝非偶然。

春芍的父母是北镇戏班子忠实的戏迷。那时,方圆几十里,只要有北镇戏班子的演出,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。他们为北镇戏班子走火入魔。那时春芍年纪还小,他们就抱着春芍走南闯北,风雨雷电从不耽误。

小小的春芍,在父母的眼里便看到了角儿的魔力,只要他们暗恋崇敬的角儿一登场,便痴了一双目光,醉了一颗心。刚开始,春芍尚小时,她还不懂戏班子是怎么回事,也听不懂那些唱词,但她很喜欢看戏时的气氛。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,水泄不通地把戏台围了,他们在空场的间隙里冲着角儿大呼小叫,这是在家里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。小小的春芍,只要父母把她抱到戏台前,她便不哭不闹了,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围中。后来,渐渐大了,她也能听懂一些戏里面的词句了,她更多的开始留意台上。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儿那身鲜亮的戏服,她深深地被女角儿那身戏服吸引了。那时,她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,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儿那样一身衣服。

八岁那年,家里发生了变故。

在这之前,春芍家有着二亩三分地,虽说不上富裕,过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说得过去。错就错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镇戏班子的戏迷。那时方圆几十里内,不管大户小户人家,只要有红白喜事,都要请北镇戏班子前来助兴,他们把能请北镇戏班子当成了很壮脸面的一件事。于是,戏班子就不断地在这一带演出,只要有演出,父母便什么也干不下去了,疯了似的朝唱戏的地方跑。时间长了,那二亩三分地便荒芜了,春芍一家的日子,便人不人鬼不鬼了。

没饭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,父母便开始生事。他们生事表现在吵架上,他们吵架的内容千篇一律。先说到吃,然后吵到戏。

父亲说:春芍妈,借一升米去吧。

母亲说:我不去,我没脸再去借了,我都借过八回了。

父亲说:你不去谁去,你要饿死一家人呀。

母亲:好好的地你不侍弄,饿死你活该。

父亲:不吃饱肚子,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戏呀?

母亲:看戏,看戏,你就知道看戏,要不是天天看戏,家里咋能没吃没喝?

父亲:我看你就别去看了,我看戏班子里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来了。

母亲:你好,你看胖丫时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,看了能咋,让你摸了还是让你闻了?还不是撑死眼睛饿死屌。

胖丫是和老拐唱对手戏的女角儿。母亲的话说得一针见血,伤了父亲的痛处,父亲便“呜噢”一声,扑过来和母亲撕打,两人仿佛是两只红了眼的老鼠。刚开始,春芍总是被吓得大哭不止,后来,渐渐就习惯了。父亲和母亲互相撕咬时,她该干啥还干啥,她从炕柜里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,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说:还打呀?一会戏就开演了。

父母听了她的话,便灵醒过来。看戏的欲望占了上风,他们呼呼哧哧地粗喘着。最后还是母亲抹抹眼泪走出去,跑东家颠西家,死说活说借来半升米,熬一锅稀粥,吃饱肚子。然后一家三口人,急如流星地跑进夜色中,冲着他们的人间天堂——戏台急慌慌地奔去。二胡一响,角儿往台上一站,就啥都没啥了。

这样的日子,过了初一却过不去十五。穷则生变。那阵子,奉天城里的军阀张作霖刚刚发迹,他正到处招兵买马。春芍的父亲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门,他临走时冲春芍母亲情断义绝地说:这日子老子过够了,老子要当兵去,以后有吃有穿有戏看,你就在家等吧,等老拐走下台来日你。

母亲以为父亲在说气话,没料到,父亲一走再没回头。

母亲的日子也到头了,她没有那个心,也没有那个力再疯跑着去看戏了。母亲整日里坐在光秃秃的炕上哭天哭地。渐渐,母亲就哭尽了力气,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。她叫过八岁的春芍,八岁的春芍已经很懂事了。

母亲说:春芍,妈快不行了,妈把你送个人家吧。

春芍看着母亲,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:送吧,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戏班子里,我要唱戏。

春芍说得严肃而又认真。

母亲听了春芍的话,“呜哇”一声又哭开了。春芍的话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:这个家败就败在戏上。母亲思前想后,想不出怎样让春芍有个更好的出路。

那一天清晨,母亲拄着烧火棍,另一只手牵着春芍便上路了。寻找北镇戏班子并不是一件难事,哪里有锣鼓响,哪里就是戏班子。

母亲见到了老拐,这是她心目中灯塔一样的老拐,以前她只在台下看老拐,这次,她为了女儿,跪在了老拐面前。

母亲就说:收下我女儿吧,我就要死了。

戏班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,看东家的脸色过日子。外面的人很难知道戏班子的酸楚。他们了解戏班子的人只是舞台上那瞬间,穿得花花绿绿,有说有笑有快活。许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戏班子,期待以后能成个角儿,说说笑笑,风风光光地过人生。而戏班子,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,因此,他们不轻易收人。

毫无例外,春芍和母亲遭到了老拐等人坚硬地拒绝。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,她拄着烧火棍跪在戏班子驻地门口,跪了一天,又跪了一夜,最后她让春芍也跪下了。春芍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,任凭泪水汪洋横流,一张小嘴不停歇地喊:叔叔,婶婶,你们就收下我吧。

老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。

老拐等人走出来,冲春芍母女俩说:你们起来吧,我们要考一考这小丫头的嗓子,要是不行,我们也没办法了。

春芍就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众人之间,唱了半出《穆桂英征西》。一曲还没唱完,老拐等人就吃惊了,然后就说:先留下吧。

戏班子收下了春芍,母亲拄着烧火棍的手松开了,她把人生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,最后她随烧火棍一起倒下了,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。

春芍经过八年的等待,终于使自己变成了山里红。

在这八年里,她早就熟唱了戏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。每次演出,角儿在前台演,他们只能在后面伺候着,倒了茶水,拧了毛巾,等着角儿唱完这一出到后台歇口气。那时她干这一切时,心却留在了台上,角儿的一抬手一动足,都牵着她的心,包括角儿的一个眼神,她都烂熟于心了。有许多时候,她那么看着想着,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角儿在演,而是自己在演。就这样,她把所有的戏在心里演了一遍又一遍。终于,她等来了这一天。

谢家大院,是她无法忘记的吉祥之地。

离开谢家大院那天,少东家谢伯民,摆几桌酒席宴请北镇戏班子。这是戏班子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盛情。

席间,少东家的目光不离山里红的左右,他被十六岁的山里红迷住了。十六岁的山里红初涉此道,她的娇羞,一点也不造作,先是红了脸,最后就醉了一双眸子,那双眸子含水带羞。总之,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让山里红在此时此刻溢于言表了。

见多识广的少东家什么都见过,他在奉天城里读书时,就捧过戏园子里的角儿,那样的角儿除了娇娆就是风尘,和此时此刻的山里红比起来,真是天壤之别。山里红这种纯真的羞怯让少东家谢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。

老拐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,他的心踏实了,有了山里红,日后戏班子就啥都不怕了。

山里红就红了,红遍了北镇的山山岭岭村村屯屯。方圆百里一带,凡是听过北镇戏子二人转的,没有人不知道山里红。十六岁的山里红,如被夜露浸过的花蕾含苞待放。

在走南闯北的演出中,山里红认识了她的忠实戏迷宋先生。

宋先生穿长袍,戴礼帽。宋先生的穿戴远不如少东家谢伯民那样光鲜。宋先生的长袍打着补丁,礼帽也灰灰土土的样子。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山里红对他的留意。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,不知为什么,她总能感受到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,暖暖地包围着她。她知道,只要她一上台,差不多所有戏迷的目光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,可那些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有什么不同,那是戏迷对她的拥戴,因为她是个角儿。角儿理所当然要吸引许多人的目光。在这众多目光中,山里红发现了宋先生的目光,她顺着目光望去,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胶在了一起。莫名的,她竟有了几分慌乱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怀里。

唱戏的时候,她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对视,每次她的目光总是慌慌地逃开。

不论到什么地方演出,山里红总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随着她,只要她顺着那份感觉望过去,她一准儿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目光。

刚开始,山里红也并没觉得有什么。她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戏迷,追随自己,留意自己的举动,这是所有热爱自己的戏迷常有的举动。当然,在这之前,山里红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。直到有一次,他们演出完之后,宋先生找到了后台。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,宋先生的举止显得文质彬彬,见到老拐把帽子摘下来,向前倾了倾身子,才把礼帽戴上,然后开口说话。宋先生说:老板,我有几句话,不知当说不当说?

老拐说:先生有话请说。

宋先生就说:你们每次演出前的“小帽”,太老了,没什么新意,总是那几个换来换去的,时间长了,戏迷会不满意的。

老拐就正了脸色,拉了宋先生的手,真诚地说:请先生指教。

宋先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沓纸,纸上写满了字,递给老拐说:这是鄙人写的,不知合不合适?

老拐接过来,却一脸的茫然。戏班子里识字的人不多,都是几岁就进了戏班子,又都是劳苦人家出身,没有读书机会,所以唱的戏段子,都是口传心授,一代一代传下来。

二人转演出前的“小帽”,是指正戏开场之前为了调动观众的情绪临时加上去的,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词句。“小帽”唱完了,观众安静下来了,正戏才算开始。这是唱二人转的礼数,也是规矩。“小帽”的好坏,直接影响观众的情绪,“小帽”和大戏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席前的几碟开胃菜。

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,便把那沓纸又拿了过来,他清了清嗓子念给老拐听。老拐只听了一段便来了精神,他唱了这么多年戏,还没有听过这么清新上口的“小帽”。宋先生是结合时下戏迷们的普遍心理,写成了唱词。比起那些老掉牙的“小帽”不知要强多少倍。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,像什么:观音出世,普照万民……太阳照,月高高,兄弟媳妇拿镰刀……当下,老拐就把山里红、牤子等人叫了过来,宋先生一句句地念,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地唱,不一会儿,几段“小帽”就学会了。词是新的,调是旧的,但听起来却是面貌一新。

山里红学唱时,一直盯着宋先生的眼睛,她觉得宋先生的眼睛装了许多内容,像宋先生那些戏文一样,句句都是新的。

从那以后,宋先生便会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戏班子里,把他新写的“小帽”带到戏班子里来,再由山里红和牤子一句句唱出,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。

宋先生在做这一切时,不计任何报酬,完全是心甘情愿。渐渐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。戏班子赶上吃饭,宋先生也会留下来,和大家一起吃。宋先生话不多,慢条斯理的样子。这对山里红来说,是很新鲜的。山里红以前接触的戏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,有时在唱戏时,人群里就会有人喊:素的没意思,来点荤的吧。还有人喊:来一段《十八摸》吧。

每每这时,如果不来段荤的,戏就唱不下去了,山里红和十里香只能唱段荤的。那时山里红的心情是乱糟糟的,全没有了唱正戏时那份激情和感觉。观众对她这样机械地唱并不满意,仍有人喊:山里红,浪一点,你越浪越好看……

那时的山里红笑在脸上,心里却在流泪。眼前的宋先生却不是这样的人,眼睛望人时温温和和的,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暖的。山里红很爱看宋先生说话的样子。

宋先生就是北镇人,靠教私塾过生活。父亲就教了一辈子私塾,父亲去世后,宋先生便也开始教私塾。生活算不上富裕,却也能混个温饱水平。宋先生已经二十有九了,至今仍没结婚,业余时间,读读诗文,看看戏,别的便没有什么了。自从山里红出道后,他只看了山里红一场演出,便喜欢上了山里红这个角儿。于是,他走进了戏班子,走近了山里红。

只要有戏班子唱戏,都会有宋先生的身影。他静静地在一角站了,入神入境地看着台上的山里红,样子仍那么斯文。

不管宋先生站在什么位置上,山里红只要往台上一站,她也总是能看见宋先生的身影。两道目光相碰了,宋先生就笑一笑,用手指一抬礼帽,算是打过招呼了,山里红也回敬一个灿烂的笑。接下来,山里红唱戏的感觉特别的好,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戏文不是冲着人山人海的观众,而是冲着一个人,那就是宋先生。她觉得,那些锦绣戏文,情情爱爱,悲悲壮壮只有宋先生一个人能听懂。

有几次,戏班子到离北镇较远的村屯里演出,山里红没能在人群中发现宋先生,她唱起来显得没精打采的,在不经意间,她还唱错了两句戏文。戏迷们没有发现,牤子却觉察到了。牤子说:你这是怎么了,戏迷要是发现了,会倒台的。倒台就是喝倒彩,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钻的戏迷,会起哄着把戏子哄下台。角儿就砸了。

直到宋先生出现,山里红才又一次振作起来。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岔五地来到后台,来教牤子和山里红新创作的“小帽”。每每这时,山里红总是会显得很高兴的样子,有说有笑的。这一点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。

牤子有一天对山里红说:小红,你这样可不大正常,别忘了小香是怎么倒的台。

提起十里香,牤子的眼圈红了。现在十里香只能唱一些串场戏了,自从不是角儿之后,人似乎也换了一个人,整日没精打采的,没事时就帮助别人洗洗衣服,烧烧饭。

说到十里香,山里红的心里也灵醒了一下,她冲牤子说:牤子哥,这我懂。

牤子就不再多说什么了,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。自从十里香倒了台,牤子经常叹气。山里红能够理解,十里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戏。不论怎么说,山里红几日不见宋先生,心里仍没着没落的。

如果事情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,结果是山里红倒台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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